一切都挺好

迎面打来的风肆虐刮过她的脸庞，然后化为数缕，飞速亲吻每条发丝，最后又汇成一股，抛于脑后。虽粗鲁随意，却夹杂着初夏特有的爽快。

小旭坐在父亲的摩托后座上，高出一截的后垫使父亲那秃了半边的头只能出现在她的俯视视野。她微微压了压身子，缩住脑袋。

这一路上畅通无阻。和父亲从火车站接她回家一样，从家送她去火车站的路上也鲜遇红灯。往往是刚到十字路口，红灯恰好转绿，或等他们经过后才绿灯转红，运气好到父女两人都有些诧异。

如废墟堆里突然冒出的一朵小黄花般，大概是为了给他们一点生活的小慰藉吧。

小旭一般放假都会呆在学校，这次五一难得回了家里。母亲早几天就打了电话过来，问她回家后想吃点什么。一大串菜名窜到嘴边就要溢出，她突然哑口，顿会笑着向话筒那边打趣：就是你老想着喂我，都不看看我现在胖成什么样。

话筒那边却变得严肃：你病怎么样了，平时有没有多吃含碘的东西。

吃啦吃啦，已经好很多了。小旭忙含糊带过。

如意料般，回到家中迎接小旭的是一大锅散着浓香的海带汤。虽然很想不明白海带这么难吃为什么还没被食物界封杀，但秉着粮食可贵母亲手艺可贵的原则，她最终还是把它喝的见了锅底。

小旭这次回来其实是想跟家里谈谈考研的事。她马上进入大三，不足两年就要面临选择考研还是工作的难题。身边的同学都开始因其焦虑，各自边心里揣摩边和家人商量，陆续有了个大概决定。

小旭心里是趋向读研的，虽然家里已表示对她的选择都会作出支持，但她觉得还是彼此商榷一下比较好。毕竟如果选择读研的话，不仅是她自己，家里也得开始为此做准备了。

饭后一家四口围在电视机前坐着。大概过了个十分钟，母亲便拍拍旁边的小妹，叫她去房间写作业。她嘴里嘟囔着起身朝房间走去。

小旭看着满是不情愿的小妹一脸笑意，转头问向母亲：“她学习怎么样了。”

母亲眉宇间现出烦躁，摇头说道：“还能怎么样。真不知道怎么教育她才好，明年就要中考了，成绩却一直在中游上下徘徊，还老不着急。”

小旭：“她这个时候还不懂事嘛。学习这事，旁人逼着没用，得自己想通。”

母亲：“就怕等她想通就晚了。她基础也不如你，要短时间赶上很为难啊……到时万一没考好也就只能送她去上个好点的私立高中了，不过……”

小旭细细听着，没有说话。母亲叹了口气，末了也没有继续说下去。

“对了，”静看了会电视，母亲又开口，“你上个月生活费还有剩吗？”

小旭愣了下，然后点点头。

“那你能不能将就先用着，这个月的生活费家里晚点再给你打过来？”

“那倒没事，钱还充裕着呢。不过，”小旭顿了顿，“现在家里资金运转已经这样……”

小旭声音渐弱，目光在父母两人身上游离。

母亲低头又叹了口气。父亲一言不发，只是紧皱眉头盯着五彩绚烂的电视屏幕。正在播放的综艺节目传来阵阵尖锐的笑声，撕破沉默的气氛钻进三人的耳朵。一会，父亲端起茶杯喝了口水，起身边拨通电话边往卧室里走去。

“没事唻！”母亲提了口气，拍拍正望着父亲离去的小旭，声音有如气球般的鼓满，“这是正常现象，附近的邻居、街上很多人，都是一样的情况，连你远在他省的表姐也是如此。再困难也就这两年，捱过就好了。”

小旭点点头，虚盯着电视机。

“真没事。我去偷偷算过命啦，说你爸真正发财的时候得等到两年后！”母亲向她挑了挑双眉，露出小孩子般的俏皮笑容。

“嘘！”小旭假装出一脸严肃，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天意说出来就不灵啦！”

本随之严肃的母亲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笑着作势要打她。小旭嘻嘻哈哈闪躲着。两人再未提起相关话语。

兴许是心灵感应吧，这次五一回来的不仅是小旭，她两位外地读书的高中闺蜜竟在毫无约定的情况下也回到了家里。既然如此有缘分，那么来一场庆祝缘分的聚会是在所难免了。

三人兴致盎然，建了个讨论组你一言我一句感叹缘分如此奇妙友谊天长地久，胡扯了半天最后说到了出来聚会上。聚什么好呢，要会在哪里。

小旭在编辑框里停留，静静看着另外两人热火朝天。

最后两人决定了，下午看电影，然后一起吃晚饭，晚上再去咖啡馆闲坐海聊。她们催促着小旭的意见。

小旭沉默了会，说，不行，下午亲戚有事要来家里找，晚饭也得在家吃，妈妈特地准备了饭菜。

两人大呼扫兴，但也拗不过不再改口的小旭，最终决定只晚上出来。

约定那天，小旭在家里背了一下午的英语单词，晚饭在母亲的指导下做了一盘半糊的土豆片和炒鸡蛋，然后母亲边叹息边无奈自己补做了两个下饭菜。胡乱扒了几口准备出门，母亲知道她有朋友聚会也没再多问，只是嘱咐晚上早点回。

三人见到面的时候，那个兴奋劲啊，仿佛整个咖啡馆就只在上演这出姐妹重逢的戏码了。抑制住好久不见的喜悦，三人叽叽喳喳找个位置坐了下来，服务员递上食单。其他两人拿着份单子翻来覆去点了好久，在旁边静看着最后点单的小旭倒是扫了一眼就做了选择。

“等下我来付钱吧。”在上海读书的朋友阿A边收拾她的小包边开口道。

“哟？”另外一位阿B打趣了一声，小旭也看向她。

阿A白了两人一眼，接着刷的从钱包里掏出一把红钞，一脸奸诈地笑着：“刚出门时我爸给我的。说他宝贝女儿难得回来，在家花销不能受了委屈。”

阿B仰天长叹：“怎么同是在外地读书的，区别对待就这么大呀！”

阿A在桌底下踹了她一脚：“好意思说，我是用光光回来的，哪像你，要回家了家里还给打钱过去。我不管，下一顿你请。”

阿B装痛揉着小腿：“知道啦。不过得看我们旭旭这位大小姐什么时候有时间肯赏脸啊。”

小旭盈盈笑着，没搭理两人。

“对了，”小旭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向阿A说道，“我参加了一个有偿志愿者活动，这个月在上海进行。到时应该有一天的空闲时间来看你。”

“好啊！不过你要告诉我具体几号来，不然我怕到时把钱花光了没法带你玩。”

小旭忙接口：“你可不要请我吃饭干什么的，随便看看就好……”

隔壁桌的手机铃声恰好在小旭开口的时候响了起来，吵闹的节奏有些淹没了小旭的声音。担心其他两人听不清楚，小旭加大了后半句的声音：“你来我学校那边我也不会怎么带你去玩的。”

气氛突然冷了下来，阿B搅动着咖啡杯里的瓷勺，轻轻说道：“你这话可说得有些过分了。”

小旭有些发愣，微微张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过没一会阿A又引出了新话题，转移了注意力的三人重新海聊乱侃，这个突兀的小插曲被抛在了脑后。

运气果然是像流星雨一样一瞬而过的东西。

小旭望着售票厅长长的取票队伍感叹。父亲将她送到车站就立马去店里了，两父女间未多说什么，一切要表达的，都蕴于眼，了于心。只是这快排到厅门口的人群让小旭着实担忧，离列车开动还有半个小时，她没有准确的把握能卡到时间。

时间丝丝流逝，之前快意的凉爽早已消失殆尽，细细密密如蚂蚁大军般的热意从脑后脚底身体各处迅速包围了过来。小旭连看了七八次表，显示的时间数字却是一样的，该庆幸还是苦恼她已没有心情去细究。

还有十三分钟。到她了！

因过度紧张而有些哆嗦的手迅速将身份证按上，戳下打印车票的字样。小旭瞥了眼时间，还有十二分钟。

呼。小旭掏出出票口的车票，深吸口气往检票厅跑去。

包里一些瓶罐类的有形物品随着跑动而上下颠荡，此时宽大有余的背包空间尤显可恶。跑至检票厅门口又是一长龙，只是还好比起取票的队伍来一直处于流动状态。

尽管如此，小旭也无法有丝毫放松。一边急喘着气，一边向前探望，手还不停在身份证上敲击着。此时若停下来随着人流静静等待仿佛就成了罪恶，一定要做些什么才能得点舒畅。

在准备将身份证和车票递给检票员时，小旭耳边却响起一阵比她呼吸更要急促多倍的声音。她扭头瞥了旁边一眼。

父亲此时正站在队伍旁的栏杆外，抚着胸口不住喘息，右手朝她无力伸出。

小旭愣愣地看了一眼父亲手里的东西，左手摸索着从检票员那里接过身份证和车票。感激，疑问，心疼，百般情绪涌起。但来不及细想什么，她伸手从父亲那接过，定定看了他一眼说道：“我走了。”

父亲此时还在顺气，只是朝她扬了扬右手示意。她一边点头一边扭身跑去过安检进候车室。

在踏上列车的那一刻，小旭紧紧攥住身份证、车票以及父亲送来的学生卡，感激异常。是感激这个县城的火车站如此之小，从售票厅到候车室不过四五分钟距离；还是感激运气差的等了这么久，却让她最后等来了送学生卡的父亲。她也不知道，但内心的感激，却是真真切切。

临走前小旭还是打了个电话给阿A，想和她说清楚那晚不愉快的小插曲。小旭想告诉阿A其实自己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自己没钱还不起人情债还爱面子地不愿直说。

谁知小A却直接打断她：“知了知了，就你最拧巴，玩了这么久还不清楚你是哪根葱吗。”

小旭哑然失笑，心中释然。末了小A又补了句：“好好去完成你的导演梦，我们两人以后就靠你了啊。”

小旭握紧手机说：“好。”

对了，出门前家里还是给了小旭这个月的生活费。倒不是如圣母般非得倍显心酸从家庭总开支里给她挤出，况且现在的情况也没办法轻易挤出四位数的钱目来。

是恰好碰上曾到店里批发的一位顾客来清算欠款。他揣着刚从公司领来还没捂热的工资，一下班就到店里拜访，还了账。父亲拉着他寒暄了几句，留他下来吃晚饭。母亲拿着钱转身就将小旭拉至另外一个房间，然后把钱放到她手上：“先给你吧，省着出什么意外情况又给用掉了。”

小旭也没推辞，只是把钱接过，一字一顿：“我会每一分都用到点上。”

因焦灼而生的心火已渐渐褪去，小旭坐在车窗边虚望窗外。

她最后忘记了跟家里提起考研的事情。这一趟回家并没有完成它所背负的任务。不过她也没觉得多可惜，一切感觉似乎都还好。

都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