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蜚
【二月·诗书无明理,雅客作白丁】
我拨了拨炉中炭火,抬头瞥见掌柜的正翻动书页,配着他紧皱的眉头,倒显得像是揭过去一段厚重恢弘的过往。我知道,他无非是在想些零散琐事罢了。只可惜了一本好书任他翻动,却没几个字真入了他的眼。
店里人不少,却只有些微声细语,如同此时未尽的春寒中似有却无的暖意。
八成又是出什么乱子了。
掌柜的是读书人,生来闲散,当下也不愿寻一方明主,只是蜷在许都,开间茶馆,平日里教我识几个大字,勉强算是不辜负一身文才。他寻了个好地段,却又懒得管账,成天握着几卷书,提着一杆笔,总伏在案上写些什么,再一看,茶客闲谈罢了。
我也的确不懂如今的读书人,是想图个什么。
忽然周围一亮堂,一个八尺高的黑脸汉子狠掀了门帘,被一阵寒气推搡着进了屋。我稍觉不妙,立即去了手中的活儿,捂住双耳。
毛刺刺的嗓音如同一声霹雳:“哎开战了开战了!蔡老头,你输了,你输了!快些让店家把酒摆上,我且说与你听!”汉子只管挤向人最满的那一桌,向着其中一位白须老者毫不客气地喊上了一阵,又转向我,继续道:“顺子,别傻愣着了。把你家掌柜私藏的好东西都拿出来,这胡口老儿自是请得起我这等粗人!”
我知他是说笑,便转而看向方才端着一盏茶的老人,他此刻揉着双耳,气得吹胡子瞪眼,却也没说什么反悔的话。这时掌柜的早已放下书卷,提了笔,笑着摇头,显然是打算记下这些人将要说出的闲言碎语。
“顺子,常老哥要什么,你便拿什么,不必再问我。若实在有疑虑,便问问蔡老先生吧。”掌柜的垂着眼,声音还是不急不缓,如同日升日落,再正常不过,却也惹得蔡老头瞪了过来。
蔡老头原是个教书先生,才高八斗谈不上,但总归是文化人。战事起了之后他流落至此,自己没了办学的心思,也再没几个人还想念书,他就靠着抄写诗书度日,时不时也会进店里来坐坐,仗着明几分事理,挑些话题。
我进后堂去备些酒菜,烫酒时看见窗外灰白的天色,如同一整片覆了盔甲的荒原,幽魂萦绕,寂寂无声。
街巷里还是很有些人气,不过这阵热闹大抵是留不住的,说不定捱过几番日头轮转,又有什么消息传来的时候,这里就空了。
前厅开始闹起来,就像一张搁在热铁板上的面饼,终于在炙烤中胀起一块面泡,泡里裹着热气和馍香。我取出烫好的酒,大概擦去壶身的水珠,又提了一壶茶,转身离开。
不管来客叫些什么,掌柜的总是要送上一壶茶,再加上地段不错,故而来歇耍的人便多了,可有些来凑凑热闹的,竟也能匀得些茗香,于是来占便宜的人也多了。
掌柜的是斯文人,而店里什么人都有。
我把酒菜茶水搁在人们伏了许久的桌上。老常说着不知从哪里探来的消息,兴冲冲地抓起一只瓷杯。蔡老头挤着眉给自己倒了杯茶。阿梁撑着下巴,仰头听得入迷。其他几人抓着一把花生米,塞进口里咀嚼起来。
我转过身,看见掌柜的低头写些什么,他似是察觉到我的视线,对我偏头笑了笑,迎着堂子里的一股热浪和二月天里并不明媚的阳光。
【四月·既得春茶,忧思何为?白马白马,子去子归】
他生得并不俊美,最多算得上清秀,从眉目中那点文墨气息中可以看出来,他读过书。他的手指白皙修长,骨节分明,而且有茧,说是想搏个功名,摸多了笔杆子而落下的,可他现在半点功名也无,只守得一间茶馆。
都知道他喜欢看人,喜欢记下茶客说的话,但是很少有人知道他喜静,却在喧嚣里活得安稳。
店里的小二安顺打理堂子的时候,常看见他记下的那些闲言碎语。安顺喜欢那些话,能从中落得些消息,但是平日里堂子里的人太多,话听不全,安顺也忙,记不住什么,但是安顺知道掌柜的总能记下该记的东西来。
安顺读过前几月的谈料,内容让他一凛。
……
“要说这前段时间啊,确实安生了不少。听说各地都在修渠开地,像北边那块儿……”
“得了老常,说正经的。谁有功夫听力说开地?”
“嚄!倒急起来了你小子?我就想慢慢说,你能怎地?哈哈……”
“快些说来!老夫给你买酒,可不是要听你说废话的!”
“其实啊,北边早就想打过来了,这几个月听着没什么动静,实际上就是在计划着出兵!听我表哥说,他把货运出来没几天,就听见风声说城里闹起来了,想来又过了几天,延津那边怕是已经乱成麻了。”
“延津?那边不是隔着河吗?”
“没错!他们就是隔着河打的。别说还挺有一手,居然给打下来了……”
“什么?打下来了?那不是迟早要打到许都?”
“担心什么呀蔡老头!你当许都的军爷都是吃素的?再说了就算真打过来,你也能跑不是?又不是第一次了。”
安顺看到这里,又扫了几眼后面的对话,便意兴阑珊地扔下了清秀的笔画。
“怎么?不高兴?”他随意地抬抬眼,瞥见安顺愤愤中带着忧虑的神色。
“又打起来了。”安顺只是盯着他,“都打过河了,你又不是没有才华,怎么还坐得住?”
他笑笑,不忙不急地递上刚刚记完的一段言谈。屋外檐水一滴接一滴,如同所有人的命运一个接一个地来临,缓慢沉静,却久不停息。
……
“老常,又有消息了?”
“嘿嘿,有!”
“喏,拿去。掌柜的刚取来的新茶。”
“知道我喜欢酒还给我茶……罢了,说说也无妨,是河那边的动静。”
“河那边?难不成延津被收回来了?”
“那倒没有,不过白马被收回来了,可是打回来之后又送了回去——撤兵了。”
“啊?”
“怎么了阿梁?怕了?”
“我哥就在白马呀!会不会出什么事?”
“别操心你兄长了。听老夫一句劝,仗迟早要打过来,还是尽早担心自己,准备准备吧。”
“哎蔡老头!瞎嚷嚷什么呀?阿梁别理他,你哥有福气,保准没事……”
“没见过世面的小子!那仗打起来的时候是何场面,你可清楚?若不是实在乱得厉害,我这把老骨头,做什么千里迢迢跑到许都来?你们以为他们打了胜仗,就不会杀人啦?”
……
安顺读得很慢,待他重新抬起头来的时候,原本靠在椅子上品茶的人,正拿着银剪,拨弄着稍稍有些暗淡的油灯。屋子里茗香不减,安顺甚至可以从中嗅出几缕煦暖安和。
他再次向安顺笑了笑,没有说话。
“掌柜的,你还笑!”
“笑又如何?不笑我还能哭么?”他收拾着桌案上的笔墨,毫不在意地回答。
“可他们都打过白马了!接下来就是……就是……”
“官渡。”他仰头看着屋瓦上颤动的光影,却波澜不惊。
灯火摇曳。
【八月·流言蜚语论天下,悲欢辗转又谁家】
借着街上传来的马蹄声,我在持续了四个月的死寂里触到一片汹涌。
许都已然乱了,虽然战事还未到。
蔡老头使劲摇着扇子,白眉拧成了一股粗绳。老常干脆就赤了上身,油汗直溜溜地淌下来,紧绷的黝黑皮肤一片亮堂。他抄起酱黑的碗,狠狠灌上一口凉茶。堂子里的人并不少,但大多是冲着那一壶白送的茶来的,没人有兴致说什么话。
我沉着脸给老常倒茶,只觉得少点什么,再一想,阿梁已是许久没来了,据说他哥哥梁生没了,却没办法收殓。
掌柜的依然捧着书,而整整一天下来,他也只盯着那一处,想来那书他定是不曾看进去过,只是我不知道他又在想些什么,他说的话我向来不懂,而他听了我说的话,也只不过笑笑,没有更多言语。
他笑得很温和,在如今的天下里如同污泥里的一块玉,但我看着寒心。
已经四个月没有动静,四个月里,什么样的消息都有。
有人说不会再打了,那边已经开始悄悄议和;有人说官渡其实只剩空营,他们早就跑回北方了;还有人说已经快撑不住了,只是怕后边儿乱起来,所以消息没传给许都。
看蔡老头的样子,我便知他是担心第三种情况,怕哪天一觉醒来,许都里就充满了扬尘和铁甲,如同阴诡地狱,毫无生机。
我只觉得所有人都被粘在一锅糖里,黏黏糊糊闷得难受,平静安乐却令人忧心,妄图挣扎又难以动弹。
外面又一声车轱辘的轻响,蔡老头手上一抖,洒出几滴茶水来。
“他们打不过来的。”老常开了口,却没了以往的张扬。
蔡老头瞥了他一眼,道:“这种事谁说得准?依老夫之见,这铺子也见不了几个日头了,掌柜的,你是个读书人,趁这几日还算安稳,好生谋个出路吧。”
我本以为掌柜的又是笑而不答,哪知他竟搁下手中的笔,轻声应道:“说的是,蔡老先生费心了。”
蔡老头听罢点点头,甩甩袖子便走了。其余人见状,也稀稀朗朗地散去。
长街上还是厚石板,酱黑的瓦,阴白的墙,来往行人算不得少,但比起前几月,已是稀了许多。炊烟升起来,残阳沉下去,西边的霞还是绚丽,墙上的影子还是长。
今日提早打了烊。
我看着空荡荡的堂子,竟生出一种莫名的惶恐与难过。
想来安稳了这么久,也是该乱了。到时候几个茶客又背着行囊辗转流离,掌柜的毕竟是聪明人,定然早已想好了出路,到时候这家店也不复存在,我当何去何从呢?
想我苟活至今,也不过只能在这市井小店,碌碌此生罢了。
这寂静的许都,这寥寥的天下。
“顺子?”掌柜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抬起了头,正盯着在门口站了许久的我。
我低着头,看见影影绰绰深深浅浅的光晕:“掌柜的,你要是撤了这铺子,就给我指条路吧。”
他又笑,望着门外沾了古铜色的屋瓦,平静如旧:“怎么?你也觉得这许都要改姓了?”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看着那张清秀的脸,在残照与阴影下,如同稳在惊涛骇浪里的孤舟。
【十月·栖四海以观天下兮,乃无处以趋性移】
天又转凉,茶馆里反倒热闹起来。他埋头记下茶客们说的话,安顺照旧忙进忙出,偶然的闲暇里,安顺能看见蔡老头子瘪着的一张嘴。
……
“看!没打过来!蔡老头儿你又输了!”
“老常啊,就算没打过来是好事,你也犯不着用这个难为老人家吧?”
“哎呦臭小子!你护着他干嘛?我又不是占便宜,这愿赌服输嘛……不过蔡老头儿,你不是打算走了吗?怎么没见你动过身?”
“废话!迁家是大事!老夫到这个年岁,自然是要慎重些,岂有说走就走的道理?”
“哈哈你看,这还不是没走吗?幸亏掌柜的没照你说的胡来,不然这时候还不知道上哪儿浪荡去了。”
“唉……只可惜啊……”
“可惜什么?”
“梁生那娃娃,是个厚道人,可惜了。”
……
安顺抬起头的时候,看书的人已经打理好桌案,斟好了茶。
“有事便说吧。”他头也不抬地对安顺说。
“掌柜的,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结果了?”
“你当我是神仙么?虽说猜到了一些就是。”
“那你以后还在许都?”安顺犹豫了一会儿,接着说,“你是明白人,知道各路的底细,为什么不随个英雄,却一直在小店里看庸人?”
他不说话。
“掌柜的,下次要是打过来……”
“顺子,”他淡淡地说,“你是想去随个明主,建功立业吧?”
“是的……还请掌柜的教我到哪里去。”
“问我出路么?哪有那么容易……”他垂着眼,眉弓的阴影拢着略微暗淡的瞳仁,“我自负读过几本书,识得清几个人,若是能寻得一条明路,又何至于栖居于此,只凭市井流言推敲局势?”
安顺愣在原地,无言以对。
“留在此处,已是无奈之举。可笑茫茫天下,竟无一方水土,值得人热血流干。任凭他们如何搅弄风云,该做看客的时候,还是要看完这一场纷争。”他的眼睛里渗出些凉薄与无奈,“你若听不懂,便罢了。”
言罢端起杯盏,一饮而尽。
是酒。
安顺再没提起过要离开的事,只是在堂子里热闹非凡的时候,他会站在一旁静听。任凭檐外繁乱纷扰,任凭兵马碾压流年,他只蜷在茶香酒洌里,不言不语,不嚷不问。
茶馆如同一方砚台,混着清水与焦墨,纳着世人与流言,依旧沉静,也依旧喧嚣。
堂子里的一角,也仍然坐着提笔浅笑的书生。
终
二十三号
2015.1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