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你的世界
北方的夜是很静的,如果有风,空气就会变得清新明朗起来,这个时候关掉灯,打开窗户,可以看到墨蓝的天空,偶尔会有几颗星星,闪着微弱或耀眼的光,像是少年的眼睛,里面永远藏着外人无法参透的秘密。炽热,充满着希望。这样的夜,适合花前的浪漫,适合婴儿的睡眠,适合独处的心思,孤独飞向寂寞的另一端。
我的手中是一封信,素白的信封,同样的信纸,上面是挺拔有力的钢笔字体。碳素黑色,正楷,一笔一画,一字一句,无比认真。我可以想象握笔的手,修长,苍白。
那时我还在高三,已是三月,柳絮遍地,莺飞草长,心情也好似随着身上厚重棉服的脱下一点点飞扬起来,头发开始疯长,扎成长长的马尾在身后,一举一动都能甩出一片愉悦的彩虹,课业越来越紧张,也只有在每个周五下午,能触碰到片刻,属于这个年龄的放纵。
我周五下午总能收到一封信。就是素白信封,没有寄信地址,没有收信人,只是简简单单的放在窗边属于我的那张桌子上,打开来看,也只是密密麻麻的排版,字很好看,永远都是黑色,对方在信里称呼我“姑娘”,读它时,字里行间的才华,像是要溢出来。信末没有落款,只有一个日期。我常常猜想,对方应该是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少年,眉清目秀,个子很高,会穿白衬衫和校服,有年轻的样子,女孩般细腻的心思,而且很有故事。因为他送来的信上写满了他去过或者想去的地方,他很认真地写下它们,让我在每个周五下午,透过上好的纸张,来一场精神上的旅行,无比放松,回味无穷。
其实关于这些信的第一次到来是高三开学,父母为了让我拥有更好的学习环境和更久的学习时间为我办理了走读手续,这样我便可以每天回家去了。就在某个即将离开的周五下午,忽然想起一本书忘记带而匆匆折返时,我在我的桌子上看到了它。或许是处在这样一个年龄的缘故,在确定它是给我的之后,我的心开始狂跳,伴随着各种各样的猜测,我在逐渐落下的夕阳中读完了它,没有任何灼眼的字眼,只是平淡的说,想和我交个朋友,素未谋面,抱歉惊扰。合上信纸,我自嘲的笑笑,抬头看看天,如此静美,多么纯澈。
所以,我们之间,有无数的情谊和秘密,但完全没有罪过。
清晨,我乘全程最长路线的公交车去上学,五站地之后下车。车上全部都是早起的学生,一副各异的没睡醒的样子,挤得满满当当,有座位的靠在椅背上,眯着眼睛仰着脑袋,怀里抱着书包,单看体积就明白,里面一定装满了厚厚的课本习题,还有不曾与外人言说的沉重梦想。我总爱站在后门的位置,抓紧扶手,车厢晃动的厉害,困意很快就袭来,我怕摔倒,不敢闭眼,只得左顾右盼,使自己精神起来。转头看身边的女孩子,估计是昨天入睡太晚,她把书包背在前面,倚着柱子,偷偷享受起片刻打盹的小时光。她的睫毛很长,像蝴蝶翅膀细密的落在在下眼睑,这应该是个眼睛很大的女孩,和我一样。我小心的笑,不料被恰巧惊醒的她发现,果然,向我张开的,似是深不可测的湖泊,眸底流转的光,藏着她的心事,别人不懂。她和气地微笑着向我点点头,又马上去续写她的一席美梦了。我也赶紧把脸转向别处。车窗外,是慵懒升起的朝阳,光线均匀洒在每个人的脸上,像刚烤好的提拉米苏,松软焦嫩,让人忍不住想吞上一大口。五站地很快,我怕惊醒沉睡的乘客,不敢按铃,踉跄地走过去,告诉司机,下一站停。老师傅和爸爸年纪差不多,他没有看我,只是点点头。我看见他的两鬓正被斑白的头发悄悄爬满,皮肤灰黄粗糙,还有眼睛,有与这个年纪相称的沧桑,不知不觉就很是感动,这个家庭的顶梁柱,很是辛苦,却不得不辗转忙碌于一个又一个明天。还好我的每个天亮,都是金光闪闪。
而我向往的最好的天明是在呼和浩特,天干地寒,牧民穿着棉衣外套,呼着一团团白气吆喝着羊群,眯着眼睛欣赏着“家产”,流露着对这些雪白羊羔的宠爱。他的儿子骑着马,沿自家的地盘跑了一圈又一圈。草原上的小伙子脸庞黝黑,肌肉结实,有些打心底发出的自信,气质像极了王子,他们皱着眉头,拉紧缰绳,眼里像是有利箭射出一般,写满英气。就在这充满青草芬芳和牛羊气味的土地上,太阳一点点从遥远的地平线里蹦出来,温度轻轻上升,还绕着主人和旅者,大家齐齐欢呼,歌唱,无边的绿海镀上金光,一片祥和。
正午,尽管饥肠辘辘却从来不赶着去食堂,我伏在课桌上抄写数学笔记,题目和公式,满满的堵塞着视线,黑板上铺满了白色粉笔的层叠骨肉,浮着细小的灰,假如那一截截灰白的物体也有生命,会不会叫嚣着难受,抱怨一天到晚还来不及欣赏这世界,就被摧毁?人类总是残忍的,为了自己更好的活不管不顾别人的死活。就如同数学于我。我烦躁地抓着头发,解着永远处理不完的题目,争抢着点滴时间,却总是忽然之间发现,原来自己有那么多的不会不会不会。手中一直引以为傲的笔化作嘲讽自己的利器,我可以在笔记本上鸿篇巨制,却写不出一个关于数学符号的答案。数字和字母交织起来,在我眼前跳起了舞,只可惜我过于偏爱音乐,丝毫不懂得这旋转的舞步。
总是希望,总是失望,总想去体验一把乌镇的中午,绝不后悔。水乡古镇,微波荡漾,浪漫又不失古朴。酷热的骄阳开始慰问它深爱的大地时,别怕,这里有水,有弄堂。房子像排列的士兵,阻挡着刺激的入侵,河上一艘艘乌篷船缓慢驶过,留下一笔悠闲的颜色,船夫衣着朴素,眼睛朝着前方,阳光的方向,充满希望。有河必有桥,又多为拱形石板桥,桥洞上还刻着名字,侧面的雕花已经模糊不清,有一定的年头了。日头正上,桥上没有人,只有从石缝中顽强钻出的小草,迎着烈日,茁壮成长。还会见到江南的姑娘吧,皮肤白皙,面容清秀,喜爱打伞,阴影落在青石板的小巷,散落一地美好。
夜晚,本应享受却从不敢享受,我坐在教室里上晚自习,盘点着一天的情绪跌宕与知识得失,我坐的位置靠窗,转头就可以看见漆黑的夜色,漫无边际,有着无限的致命诱惑。过度劳累的同学已经趴在桌上进入梦乡,分秒必争的学霸不停挥动着手中的笔,修补着自己的城墙,好为高考再添砖加瓦。他们的字典里,好像只有拼命,眼中流出让人害怕又担心的神情,像极了赌场中央下了百万巨注的老千,贪婪又小心翼翼,生怕一眨眼,就会带来灰飞烟灭的损失。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们的名字是一组反义词,不是遥望的彼岸此岸,而是无法逆转的上游下游。而我能看到的,不只是作业,还有夜里打起卷的梧桐叶,打着手电巡回检查的老师,甚至是趁昏暗夜色的掩盖,偷偷十指相扣的情侣,穿着校服,眉宇间尚还青涩,却总以为三年五载便可以一生一世,眼里闪着稚嫩的深情,还有随时准备逃离的警惕。他们做不该做的事情,惧怕老师家长审视的目光。
可有一个地方的夜,从来没有惧怕。他说最放纵的夜晚该是重庆的夜晚,灯红酒绿,歌男舞女。重庆原本就是极富冒险意义的山城,你喜欢的黑夜,静默的独处,它注定没有。但它有灯,流光溢彩的充斥着你的双眼,向你宣告,这是属于它的夜,你也是这夜的一部分。乱哄哄的街市,噪杂的行人,手里提着一打啤酒,坐在烧烤炉旁的马扎上,肉烤得滋滋冒油时就拿起来吃,酒和肉,总有好汉的滋味,要到过瘾才行。然后侧过头就看到,穿着短裙的美女,披散头发,谈笑着走过,高跟鞋必须是大红色,不安分的敲击着俞渐冰冷的马路,奏出一夜的狂欢曲。
墨水在纸张绽出一朵朵绚丽的烟花,他总能这样写到传神,像是要把全世界都写给我看。
距离高考还剩一个月,五一假期,安静午后,我在家重温这些信,毕竟这是那个严苛到窒息的夏天里,难得的也是唯一的休闲。我太过投入,甚至都没有听到背后门开的声音。妈妈的问候声和脚步声传入我的耳朵时,已经来不及收拾,不能隐藏,只能解释。可那段时间家里的气氛太过紧张,由于学习忙碌,我几乎从不与父母谈心,妈妈的神经也绷的太久,没有给我留下任何解释的余地她只自顾自的疯狂猜忌,因为是自己最爱的人,总是去设想最坏的场景。我十分不解,也实在不能忍受她于我没有一点信任,于是我们之间爆发了那一年最激烈的争吵。泪水夺眶而出,朦胧中只是看到,妈妈也红了眼眶,不再说话,转身走出我的房间,她的背影,有几度失望,我知道是因为此刻对她唯一的心血,在最要紧的关头,不务正业的猜测。可那是误会,我心中郁闷,生怕她在不知情时痛恨那个善良纯洁的少年。而此时,我只想去见这个人,看看他的样子,和那双经历过太多美好事物的眼睛。突然想起他也曾在某个信封上写过一个号码,十一位,没有其他。我急忙翻找,拿出许久不用的手机,不顾一切的拨出去。
“你好。”电话那头男孩子的声音很陌生,别扭着透出些许亲切,好似有些疲惫,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只慌忙挤出一句,“我,我想和你见一面。”毫无征兆,斩钉截铁。
于是那个下午我带着一本书和两块钱再一次坐上了公交车,书的名字叫做《你是另一个自己》,送他,再合适不过,靠在车窗上轻微颠簸,心里就泛起一种快感,就像此刻我是负气离家的不良少女,正在等待这个世界上出现一个人对我进行救赎,好让我浪子回头,悬崖勒马。
可惜我都不是,我从来都是听话的某个女同学,想到这儿,不禁有些失落,车厢摇摇晃晃,我在温热的阳光底下,终于放心沉沉睡去,过了很久很久,我梦见自己翻山越岭,飘过江河湖海,走了很多路,经历很多事。直到乘务员的声音在耳边温柔响起,告诉我到终点站了。
他说下车三百米左拐。我揉揉眼睛,反转手掌遮住毒辣的日头,照着走过去。这里已经是这座城市的郊区,很少的建筑物,也没有一片树林。脚下是块块拼接的水泥板砖,被无数鞋底磨得看不出颜色,太阳执着的发着很烫的光,刺眼的阳光里,我隐约看到一个男生,站在并不远的前方,待走近了,才看清他的样子,果然是校服衣裤,十七八岁的光景,比我高出半个头,长相不算出众,但贵在简单干净,我看着他,他看着我。
我们都没有说话,是因为不知道如何开口。才突然想起,来之前,我们连彼此的姓名都没问,我甚至在公交车上睡着时都还不敢确定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从虚拟的信纸里走出来的朋友,还是未知的危险。
看我发呆,他开口,“你是……”,边说着边伸出右手,做着握笔写字的动作。我笑了,笑着回答:“是。”他也笑,笑着说:“跟我来吧。”气氛忽然就变得很开朗,我连忙跟了上去。
他住在一栋小小的两层别墅里,家境应该不错吧!我胡乱猜着,随他走进客厅。他招呼我坐下,拿了一瓶可乐给我,又示意我等待一下,转身上楼去了。我环顾他的家,陈设很少,四周好像只有洁白的墙壁,连照片都没挂一张。桌上的可乐滋滋冒着气泡,我突然听见女孩子好听的笑声,从楼梯上传过来。我一惊,连忙跑过去看,只见男孩扶着的姑娘,长长黑发,唇红齿白,脸颊上有两个酒窝,笑起来甜的像糖,很是好看。唯一的不对劲,是她的双眼,眼睛很大,却空洞无神,有些骇人。
“这是我妹妹。”男生估计是看到了我尴尬的表情,赶紧介绍,“她……”“你好!”少女接过话。“我们认识将近半年了吧!”说完这句,又自顾自的笑起来。我一头雾水,男生扶她坐到沙发上,我也跟着,在她旁边坐下来。
那个下午真的很长,我和她聊了很久。
她看不见,所以不能去普通的学校上学,也不能和普通人一样交朋友。但她十分想要一个看得见的朋友,能与她分享这个色彩缤纷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又怕别人在看到她时会有惊恐与嫌弃的表情,所以才想到这样一个拙劣的办法。
她看不见,所以,所有的话,都要让哥哥代笔,所有的回信也都由她哥哥念给她听。她说她恳请哥哥送出过许多封信,只有我,认认真真的按她说的方式回信,从没把它当成一个玩笑。她不知道,每周一,我按照信上的指引,将回信放到操场上,从左向右数,第三张乒乓球台时,也害怕被耍。但从不曾想过,留下片刻,看看拿走它的人,究竟是谁。
她说,她写给我的那些风景,都是从盲文书里读的,伸出手给我看,白皙的双手,手指通红,这也是个爱求知的姑娘。她一脸严肃的告诉我,一定不要对那些风景失望,因为,她可以用心想象的出,的确是那个样子。的确是的,因为我从没怀疑过。
“你写的那些,哥哥都会读给我听,我都记得呢,学校的梧桐树有虫洞,食堂大妈打菜总给不够分量,教室外面挂的红条幅,同学们脸上的晶莹汗珠……真的,我,能看得见。”她握起右拳,在心脏的位置,不停地敲击,一脸笃定。
我听着她丝毫没有悲伤的声音,看着她满脸笑意的样子,心中的某块地方,就突然柔软起来。
直到太阳恋恋不舍的回南半球。男生起身,说送我回去。“你留下来陪她吧。”我指指姑娘。这时她已经自己站了起来,笑着跟我告别,“没关系,我又不怕黑。”说着指指自己的眼睛。不知怎的,心底的柔软像被戳了个洞,隐隐的疼。
走去站牌的路上,男生跟我讲他的妹妹。“妹妹说她最想去的地方是冰岛,等我攒够钱,一定带她去!”那条路没有路灯,我清晰地看到,少年眼眸明亮,像是信仰那一瞬间在他眼睛里迸射出无限光芒。
“那你们的父母呢?”我一直好奇的问题,终于还是脱口而出。他沉默了一下,眼中的光慢慢暗了,“他们离了婚,没人愿意管我们……我不敢告诉妹妹,怕她伤心……再说他们,工作挺忙的……”断断续续说了这些话,他流露出些许的失落和无奈,一点不像之前,阳光到无所畏惧的样子。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好转过身,抬手拍拍他的肩,然后末班车就慢慢的向我们驶来了。
我踏进车厢,他对着我的背影喊:“珍惜你现在的生活,还有你的眼睛!”我想起妹妹的笑容,总想落泪,便没有回头。我想他理解。
归程的车上我想到自己,身体健康,双目明亮,父母恩爱,家庭和睦,何不珍惜?脑中一帧帧画面闪过,温暖的家,还有妈妈辛劳的身影。她背对房门面朝灶台的样子,俯身擦桌子拖地的样子,蹲下洗涤衣物,不时用沾满泡沫的手撩起掉落额前碎发的样子……我以为自己从没观察过她,却不曾料到这一举一动都已深深刻入脑海。此刻我只想车子再快点,我要回家,给她一个拥抱,看她温柔美丽的脸,给她讲讲那些信,和那个姑娘。
在那之后又一个周五,我又收到一封信,打开后发现,字迹和以往不同,像女生的字体,蝇头小楷,赏心悦目。X信中这次依旧是以妹妹的口吻,诉说着对我的种种感谢与祝福。
她说,将要高考了,以后不会再打扰我,免得我的家长伤心,也不再让哥哥帮她写信了;她说写最后这封信的人是教她唱歌的老师,听人家说,老师的字很好看;她说,其实她的家庭并不完整,父母很少回家,因为已经离异,她怕影响哥哥学习,没有告诉他……
她说她羡慕我,我的眼睛,我的家,我的青春。
信的末尾她说,她特别想去冰岛,冰岛二字的后面,歪歪扭扭的贴着一只纸剪的蝴蝶,浅蓝色的翅膀努力的张开着,透过它,我仿佛看见,少女充满希望的内心,那片温柔的蓝色海洋,只是她的双眼,空洞无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