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攉子
十多年前,在我的家乡能经看看到一辆辆满载着碎石块的拖拉机组成的车队浩浩荡荡地驰骋在乡间土路上。每一辆拖拉机上都坐着一个灰头土脸的驾驶员,我们当地管这些人叫车攉子。车攉子靠驾驶拖拉机贩运沙子、碎石块谋生,每一幢房子的原材料都离不开他们的攉运。无论寒风凛冽的冬夜还是烈日灼人的夏晌,都能看见车攉子和他们的伙计——拖拉机。车攉子们既是养家糊口的顶梁柱,又是城镇建设的生力军。老王就是车攉子群体的一个缩影。
老王今年五十出头,黝黑的皮肤总是浸着一层油腻的汗渍,在毒日的照射下透着油亮。老王个子不算太高,背已经略显得法发驼,但却很结实。几道浓重的皱纹深深地嵌在额头上。被洗得发白的红色背心上硌出了几个洞。一道疤痕将脖子的右半边围了个严严实实,一双黑色布鞋的两侧裂开了嘴像长了翅膀一样。
老王十六岁起就成了生产队里的拖拉机手,从此便与拖拉机结下了不解之缘。生产队解散后,靠着家里几亩地的收成连农业税都凑不齐。老王心里琢磨:“大老爷们挑家过日子,总不能让老婆孩子喝西北风啊。”于是一狠心,把家里能变当的都变当了,又东拼西凑了点钱,终于开回家一辆二手拖拉机,就这么着干上了车攉子这一行当。
车攉子最多的还是贩运石头。碎石块被从山场装上拖拉机,便开始了他们的旅程。圆锥形的大山被从中间劈去了一半,好像一个光着上身的恶魔,一块块兀起的乳白色石块好像一颗颗锋利的牙齿,似乎要一口气吞下这小小的拖拉机。一股黑烟从发动机中喷出来,老王开始驾驶着拖拉机下山。山路蜿蜒陡峭,两侧是几丈深的山沟。石块故意露出它们的棱角,横七竖八地楔在山路上。满载着一车碎石块的拖拉机好像要急不可待地冲下山去。车上的碎石块好像着了虱子,忙着给自己挠痒痒。拖拉机的部件在石块的挤压下也“嘎吱嘎吱”地响着。发动机在咆哮着,声音在山谷里一波又一波地回荡,使人直冒冷汗。老王坐在简陋的驾驶室里,面色凝重,双手紧控方向盘,两只脚不停地踩着离合器和刹车踏板。急转弯,打方向,躲石块,刹车,车轮分毫不差地轧在那两道深深的车轮渠里。拖拉机吱吱扭扭地爬行到山下,算是闯过了这一道鬼门关。
常年的驾驶行车练就了车攉他们高超的驾驶技术,然而在车攉子堆儿里却挑不出两个真正有驾照的。他们是一个个“兜里没本儿,手里有准儿”的“土八路”,破烂笨重的拖拉机在他们手里生龙活虎一样爬山钻巷。
十多年前拖拉机上路,明岗暗哨林立。穿着各类制服的人都在拿着罚单向车攉子招收,各种名目的收费加在一起是一笔不小的树数目。每个车攉子家里边都是上有老下有小,孩子的学费,老人的药费和一家人的粮食都处在这六个轮子一把方向盘上。车攉子们用最简单最直接的做法来摆脱这巨额收费。提到这个,老王那尘封的话匣子终于开了锁,一字字一句句随着眼圈吐了出来:“唯一的伎俩就是躲猫猫,你在大路堵,我在小路颠;你白天截,我就晚上亮着车灯跑;你吃饭,我从你眼皮底下钻;要是碰个对面,那就按指示减速,只要你一不留神,我一脚油门冲过去,送你一脸黑烟;实在哪天追得紧,我就瞅准个小路扎进去,谁家开着大门往谁家开”老王的话中透露着些许激动,然而激动后面掩藏的更多是无奈。不经意间看到他那枯黄的手掌上爬满了老茧,如同久未灌溉而板结的土壤,手背上还隐约埋着几道伤疤。大拇指的指甲不知何时被挤得扁平,指甲缝间还残留着未洗净的黑色油渍……
那个年代,马路上每天都在上演着猫捉老鼠的游戏,猫的锐利迅疾和鼠的疯狂奔命将马路打扮的热热闹闹的,有声有色,车攉子们顶风冒雨养家糊口,为了守住兜里的血汗钱在马路上斗智斗勇,为了摆脱紧追不放的警务车,也曾不得以把满车的石块沙子卸在路中央堵住警车换得自己的脱身;也曾甚至满载一车重物从陡坡上直冲下去,吓的警车也不敢再追……车攉子们是在用血和命来捍卫着他们的存在。
车攉子们常年从事这吃命的行当,每个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地留下了一些印记。很多人都经历过车祸,或轻或重。老王脖子上那道十八针的伤疤隐藏着他九死一生的经历。隆冬腊月,晚上七点钟天已是漆黑一片。老王驾驶着满载一车碎石的拖拉机,小心翼翼地盯着马路上来往的车辆。一辆半挂大货车从远处疾驰过来,自己立刻被掩埋在对面的灯光中。老王本能的往路边靠,不料却撞在了路边的沙堆上。“咣当”一声巨响,拖拉机借着惯性整个车体仰面朝上,玻璃碎片撒了一地,满车的碎石块滚得到处都是。老王艰难地从车底下爬了出来,脖子上已经血肉模糊。等救护车赶到时,鲜血已经浸湿了破烂的上衣……伤口的一端距离大动脉不足一公分;另一端已经蔓上了颈椎,倘若伤口再深一些,恐怕后半生将要在轮椅上度日了……很多车攉子在中途都改了行,因为只要车不进家门,家人的心永远都是悬着的,而更多的车攉子为了养家糊口,不得不在家人的提心吊胆中继续着他们的车程。
随着社会发展和城市化建设的需要,各式各样的运输车将拖拉机取而代之。一部分车攉子改了行当,另一部分人则以另一种方式延续着车攉子的使命——他们走上了职业司机的道路。成了“兜里有本儿,手里有准儿”的“正规军”。带着车攉子特有的梗硬行驶在城市中……正如曾经的信客和洋车夫一样,车攉子们渐渐被湮没在历史的浪潮中,他们留下的是一部和着血和汗的艰难生存史。
而今,老王也彻底结束了他的车攉子生涯,儿子大学毕业在城市里成家立业。老王和他的老伙计一同退役了。老王会时不时地坐在院子里,透过老旱烟的烟圈,凝视着锈迹斑斑,轮胎干瘪的老伙计,听着从新修毕的马路上传来的汽车轰鸣声,一幕幕往事浮现在脑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