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院落
老宅是城市的根。
每方院落是天上跌落的星辰,千里迢迢,寻得一片净土,在那生根,发芽。它们紧紧依偎,愈发亲昵,便有了城。我有一方伴了我十七年的院落,清晨在叫卖声中悄然苏醒,午夜伴着窸窣蝉鸣安然入睡。这就是院落的欢愉。可急剧扩张城市容不了它。
我站在城市的黏合处,左手,都市生活血脉贲张,无数高楼傲然挺立。右手,一方院落黯自神伤,守望回不去的旧日时光。
从前,奶奶喜欢坐在树荫下,斑驳的光影零星落在她的身上,我趴在她的膝盖上,她给我掏耳朵,我被痒的咯咯的笑,小脑袋仰着看着天。初秋的天空,像是被涂满蓝色的本子,在头顶一页页翻过,越来越淡,越来越轻。天空中几朵悠闲的云缓缓地飘浮,没有终点的游荡。那时,她的手还很光滑,绵绵的,软软的。如今,她的手指是被骨头生生撑起的,凸起的骨头咯的我生疼,指甲上残留着岁月沉淀下来的污垢,老茧直愣愣地刺地我心里怪难受的。鬓角的白发示威式的映入眼帘,像是宣誓主权一样,原来,日子已在指缝间逃窜。
奶奶和老宅一样,在我的生命里一点点地衰败。
那时,蝉终于学会把温和糅进鸣叫声里,玉兰花悄然开放。我就会拉着父亲的手嘟喃着要玉兰花。父亲是爬树的好手,他能矫健的爬上树,轻巧地摘下一朵玉兰花,生怕惊醒花儿香醇的梦,我便满心欢喜的接过花儿,将它戴在耳边,臭美好一阵。而今,我捧起一朵落花,拍落花瓣上的尘土,空气中混杂着淡淡的花香和新翻的泥土的气息,玉兰树在这些年不知经历了多少花开花败,玉兰花不知经历了多少轮回。父亲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矫健的上树,往昔像电影里被时光拉长永远不会完结的悲伤镜头。已经沉淀的往事又会搅动起来,一个一个排着队从我心里爬过,所过之处一片喧嚣,而当一切骤然褪去的时候,心里搁浅下来的东西会让我唏嘘。
往日,很多个安静的黄昏,我也曾独自走在透过菩提叶洒下的斑驳的光影之中,听到自己细碎的足音长久地绽放在空白的瞬间。曾几何时,高高低低的矮墙里便会跑出几个同岁的孩子,我们拉着手,熙熙攘攘的跑去院落的一角蹲着,嘴里哼着歌儿,手里牵着三叶草,轻轻地将茎撕下,把三叶草的头绑在一起,一二三一拉,每次的胜利都会让我高兴地拍手叫好。我们在院子里尽情地奔跑,我们趴在地上看蚂蚁搬家,我们……后来啊,院落的一角衰败的很,杂乱无章的野草交织着,三叶草肆意的蔓延,锈迹斑斑的铁门在风中晃动,矮墙上的白漆悄然脱落,枯井旁的青苔愈发浓郁。蜘蛛丝长长的挂在空中,以不能轻易被发现的状态,在我的世界里颤颤巍巍地逐渐被拉长延伸,随时会断裂。院落深处,时不时有虫子窸窣作响。院墙外面,格格不入的“拆”字轻蔑的俯视这一切。远处轰隆作响的推土机向院落进军,残忍的证实这个字的真实性。
残阳被撕裂成无数个碎片,在空气中漫无目的地游走。不安分的触及每一个悲伤地角落。木板墙还残留着破花窗,深深浅浅的雕纹诉说着往昔的故事,被时光磨得分不清棱角,屋檐下还挂着残破的灯笼,灰蒙蒙晃晃悠悠地打着转。石础上的莲花纹路被曾孩童一遍遍抚摸得包浆圆润,而今孤寂蒙尘。院角的胭脂花哭丧着头,奄奄一息。
无处安放的院落,怕是找不到它的栖息地了吧。
我想我失了这院落,毫无征兆,毫无预料。
站在城市的街头,四周灯光煌煌,言笑晏晏,炫目的灯光映衬着这个繁华的都市,将混乱的人影切碎,横竖都是支离的剪影,混着喧嚣一同没有目的地漂浮,有几分繁华别样的荒芜。所有的声音都退的很远,只剩下无边无际膨胀的漆黑。没有老宅的城市斩断了历史,丧失了灵气,我只能掩面叹息。少了根,我不知这座城是否还能寻得归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