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睛是鲜红色的。自打她出生便是这个模样。周遭的人都将这个称之为血瞳。她问阿娘血瞳代表的祥瑞还是灾难。阿娘只是沉沉地望着她并未说话。
她出生时便被遗弃在勾栏院旁边的墙角,她的养母是勾栏院中的一名艺妓,养母捡到她的时候几乎快被饿死了,睁着一双血红的瞳孔仿若要吃人一般,养母给她取名叫血瞳。
她唤养母阿娘。虽然阿娘不是她的亲生母亲,但是待她却是极好极好。
勾栏院的生活固然是艰辛,平白也会遭受许多的白眼与嘲讽,在人们的眼中,勾栏院的女子不过都是些人尽可夫的婊子,可她从不这么认为,她反倒极是尊重院中的某些长辈,认为她们极是风骨清峻,贞节刚烈,比如她的阿娘。
阿娘从小将她护得很好,即便她从小在这种烟花之地长大,也没有受到半分沾染,反而被阿娘教导得分外端正清白。
阿娘最担心的,便是她这一双血红的瞳孔。每到她生日这一日午夜时分,天上都会响起惊雷,雷声震耳,那光晃得她的眼睛生疼。她怕极了打雷,所以也不大喜欢自己生日这天。阿娘总会在这时搂住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给她哼着童谣,那是她从小听到大的小曲儿,她听着觉得分外心安。从那时开始她渐渐明白,自己这一双与常人分外不同的眼睛,其实是不详。
她不过是生而不祥的人罢了。
风霜染白了时光,落花带走了春夏。仿若只有一盏茶的工夫,十五年的时光便悠悠地擦肩而过。
这一年,她十五岁。及笄之礼后,她便是一个大姑娘了。
她不知为何会有官府的人找了上来,她看着阿娘被那些人推搡着进了自己的房间,她冲上去搂住了阿娘,盯着那群官模样的人问,阿娘,他们是什么人?
那些人惊恐地往后退了一步,她想也许是她这双瞳孔吓人了些。
阿娘摇了摇头不说话。
那群人拿着刀架起她往外走去,阿娘苍白的脸上划过连串儿的泪珠。
雕梁画栋,金窗玉宇。以前只在书中看过的句子如今在她眼中成了现实。
这是一户好人家,她想着。
她被带到了一间精致的绣房里,浓浓的熏香让她有些昏昏欲睡。
门突然被打开了。仿佛有人进了来。她听到了绫罗曳地的声音。
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位妆容精致的妇人,她向着她伸出了手,长长的指甲上涂着蔻丹,那颜色鲜红一如她的瞳孔般。
你叫血瞳?妇人问她,真是个随便的名字,其实你的本名叫静姝。
静女其姝。
她皱了皱眉头,你说的话什么意思?
妇人笑了笑,你可知道我是谁?我是你的亲生母亲,我将你怀胎十月生了下来。
亲生母亲,这四个字在她的记忆中是一片空白。
她说,我没有亲生母亲,我只有一个阿娘。
妇人嗤笑,你说的是那青楼女子?
她说,就算她是青楼女子,她也是我阿娘,我今生今世唯一的阿娘。
妇人对她说,当初我将你丢弃不过是因为你这一双鲜红瘆人的瞳孔,你父亲很不喜欢你,认为你是不详的东西,我只得将你丢弃。后来生了你的弟弟,也算是在这府中有了一席之地,可我终究不过是个小妾,你父亲的嫡妻前半年前生了个男孩儿,这样一来你弟弟的地位便有了威胁。两个月前我去寺庙中祈福,遇见一位好生了得的算命先生,他说我曾有个孩子,生下来时便有一双鲜红如血的瞳孔,他还告诉我这一双血红的瞳孔能辨阴阳,能判生死。
她愣住,能辨阴阳,能判生死。
妇人抬起她的下巴说,我决不允许任何人威胁到我和你弟弟的地位,那大夫人新生的孩子必须死,你可明白?
她偏过头去,甚是倔强。
妇人淡淡地说,你阿娘甚是疼你,这我可是知道的。你们母女情深,你也不希望你阿娘死去对吧?
她有些惊慌,血色在眼中涌动。
妇人冷笑了两声,你没有将我当母亲,便别怪我没将你当女儿,你阿娘的命就在你手中,你自己掂量清楚。
那一夜她没有睡,再精致的绣房,再温暖的烛光都挽不回她那渐渐冰冷的心。
她反复地喃喃,阿娘阿娘。
第二日,她见到了她的弟弟,是一个脸色极其苍白的孩子,柔弱的身躯仿佛被风一吹便倒。弟弟愣愣地看着她,她偏过头去,从盘子里拣了一块点心放在嘴里。
大夫人抱着新生的婴儿走了进来,那孩子睡在襁褓中,小手不安分地揉了揉眼睛。
新生的婴儿,纯洁干净。
身边的二夫人,她的亲生母亲给了她一杯茶水,让她喝下去。
她伸手接过,纵然心中狐疑,但也一滴不漏地喝了下去。
强烈的震动在心中荡漾开来,一如往年生辰那日天上惊雷所带给自己的震撼。
瞳孔渐渐模糊,她的眼前是一片鲜红,无边无际的鲜红铺天盖地,直到身边的二夫人拉了拉她的衣角,才将她的神志召唤回来。
二夫人在她耳边说,你方才喝的茶水中掺了算命先生给的药,名叫阴阳散。他说喝下去,你的眼睛看着谁说什么话什么事便会发生。
她迷茫地看着二夫人。二夫人死死扣住了她的手,对她说,看着大夫人怀中的孩子,让他去死。
她如大梦初醒一般,飞快地抽回了手。
二夫人低声说,阿娘与那孩子,你只能选一个。
强烈的冰冷袭击了她的胸膛,她只感觉自己如同一具尸体,慢慢腐烂。
襁褓中的婴儿摇着小手,那小手上还套着银色的手圈,应当是希望他能够辟邪除祟,平安康健。
她颤抖地抬起头来,看着那一抹鲜红的襁褓,在心中轻轻地说了一句,去吧,孩子,下辈子莫再生在富贵之家了。
刚一说完,襁褓中的小手无力地落了下去,大夫人的惊叫声回荡在大堂,仆人奔走的声音,桌椅散落的声音,一切的声音在她耳边缓缓又沉痛地流淌着。
能辨阴阳,能判生死。她终于明白这句话是怎么个意思。这一刻她觉着自己是阎王爷从地下派到人间来的索命人。
她的出生注定不详。
再见到阿娘的时候已经是很多年后,此时的阿娘两鬓已经生了白发,虽然没有以前那么年轻,却依然是风华无双。
阿娘走到她面前,血瞳。
血瞳。多少年没有人这么叫她了,这些年来她不叫血瞳,她叫静姝。是侯府二夫人的贴身丫鬟。
当年二夫人告诉她她的名字叫静姝的时候,她并没有觉得有多么好听。她觉得她叫血瞳挺好的,至少那是阿娘给她的名字。
阿娘拉住她的手,这些年你做什么什么去了?
这些年她做什么去了呢,太多太多已经记不清楚了。
不过她记得她曾在一个病重的夫人身上看到一缕无家可归的野魂,苍白的脸上写满了凄惨。
她记得她曾在大街上看到一个乞讨的小男孩,小男孩没有腿,她动了动嘴唇想让小男孩站起来,可下一刻小男孩便捂着自己腿痛苦地嚎叫。
她还记得她在客栈里面见过一个剑法卓绝的侠客和一位官少爷比剑,在二人一招生死的时候,二夫人看了看她,她眼睁睁地看着侠客在她眼前倒下,官少爷的剑刺破了侠客的喉咙,窗外的乌鸦仿佛在叫着“杀杀杀”。
太多太多的事情,随着岁月的流逝,慢慢尘封在记忆里。
可她记得最清楚的是,她十五岁那一年,襁褓中的婴儿那缓缓下垂的手。那是她此生挥之不去的梦魇。
天涯尽头,飞花满天。她手中的匕首逼近了她的眼睛。
这么多年来,她的瞳孔中只剩下悲伤与残忍。她多么希望自己的眼睛与他人一样,只能看到阳光和花草,天地与鱼鸟。
能辨阴阳,能判生死。她能辨世间阴阳,却独独辨不了自己的宿命,她能判众生生死,却万万判不了自己的浮生。
如今沧海桑田已过,山花开了一朝又一朝,她这双血色的瞳孔终于沉没在了岁月之中。
只盼着日后没有这双瞳孔的她能好好地煮一回茶,种一回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