酱油味的爱
我爸厨艺特别差劲，唯一会做的是酱油拌饭。我曾有幸尝到过一回，除了盐和酱油味，什么都尝不出来，寡淡得很。就像他和我妈之间的感情。
我从小就认定，父母那一代是不懂爱情的。没有结婚纪念日，没有生日惊喜，没有情人节、玫瑰花，手机里的昵称不是“亲爱的”、“honey”，只有硬巴巴的名字，打电话从没有晚安，讲完正事干脆利落地挂了，从不拖泥带水。她有无休止的唠叨，喋喋不休，他从不掩饰自己的懒惰和臭脾气，他们都没吝啬过对彼此的不耐烦，二十年来大小争吵，不可计数。有什么爱情可言呢！不过就是搭伙过日子罢了。
就像那个年代绝大多数的模式一样，经人介绍，顺眼便可以结婚，花九块钱到民政局就算那么回事了。和和气气过一辈子，那是运气好。运气不好的，吵架、摔碗、分房、离家都是常态。但离婚的少，要不为了孩子委曲求全，要不为了下半辈子有依托和照顾。总而言之，这么多年都忍下来了，还怕以后吗？一辈子也就这么忍过了。长辈的感情在我眼里，都不过如此，我爸妈也一样。
我爸脾气臭而倔，一生气就爱摔东西，有什么摔什么。每回他们吵架，我都不敢站在他身边，怕和杯子一起被摔。那些画面，即使是很多年前了，回忆起来也极其生动。长大后发现，一家四口其乐融融的时刻其实很多，也许是那些争吵的记忆过于深刻，以至于回忆童年时，记忆里美好总是太少。
当我听说，我爸妈勉强也算个青梅竹马、自由恋爱，我爸用一碗酱油拌饭就赢得了我妈的芳心时，我的惊讶程度不亚于听说科比要退出体坛。简直颠覆了我十多年来的判断，同样颠覆我判断的还有一件事。
邻居家的大婶因为突发脑溢血，走得极为突然。她老伴是个木讷的匠工，为人就像他锯齿下的木头。一个整天打牌，一个整天锯木，唯一的交集是争吵，几乎每天都能听到大婶的咒骂声。我以为我看到的就是全部。
大婶出殡的前几天晚上，总能听到哭声。五十多岁的男人不像小孩子，会哭得撕心裂肺来表达难过。略带压抑的哭声让人听来却是格外沉重。
“平时一个人在家都跟少了什么一样，更别说突然就这么走了，怎么说也是一起过了几十年了的……”妈妈在一旁叹道。
原来，是这样吗？
其实仔细想想，爸妈之间也不是不能找出能称之为感情的东西。
我妈身体不是很好，从小就闻不到气味，直到嫁给我爸也不会做饭。奶奶说，我妈刚嫁来时，做饭放的盐能用手捧。当初家里有给我爸介绍对象，但我爸执意娶我妈。我妈抵抗力挺差，我爸平时特别懒，饭基本是我盛，洗脚水是我妈端到他面前。但我妈感冒时，他会把家里一切收拾好，到地里找罗汉果给我妈熬药，有一次冒雨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
我妈是微胖界二十年的老会员，前两年因为频繁头痛，检查出患有轻微脑梗塞。我妈知道后好几个晚上睁眼到天亮，我爸对此倒没多说什么。只是我妈从此成了全职太太，工厂工作停了，地里一应大小事都没再管。平时家里饮食口味较重，因为我爸喜欢。那天后，饭菜清淡了不少。我爸经常陪我妈去跳广场舞，不算高的个子配上微胖的身材，伸出手时总会暴露无法伸直的小拇指（听说是小时候用土方子扎针触到了神经），我爸总是毫不委婉地嫌弃她的水桶腰，说她穿什么衣服都没差别。
我爸在很多人眼里是:本事不大，脾气还不小的男人。无论他做的工作有多轻松或工资多高，他待的时间总超不过三个月。找的理由还让人格外无语：那里伙食特别差……唯一一次在外面待了一年，是和我妈一起在杭州。
有一年，听说他差点被传销组织拉进伙。那时，家里亲戚听说后，都敬而远之，没人敢淌这趟浑水，怕有去无回。后来，是我妈亲自去找的，还好只是误会一场。那时我挺小，却对这事印象特别深，因为我妈平时胆儿特别小，在诊所打针天黑了都是我去接回来，还有大多数女性的通病――路痴。都说：女人很弱小，但母亲很伟大，有时候妻子也一样。
我爸还有过一次差点成光头的经历，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有一段时间他的头发一把一把的掉，那时的生发广告远没有现在多。想了很多法子，都没什么成效，后来我爸都灰心地放弃了，我妈却坚持找各种土方子，大概是因为知道我爸其实挺臭美，每天早上都要对着镜子拨弄头发。
清明回家，我爸从车站接我回去的路上，绕道买了两个椰子。说是我妈看电视的时候一直在问，她没吃过，他买给她尝尝。还跟我说：家里有蛤蜊，特意给我留的。我在后座笑了笑，我知道我妈也喜欢，她说营养价值高。
晚上回家，偶像剧里在说：幸福就是你在闹，我在笑。我们家经常上演的是“你在生气我在笑”的戏码，欢乐气氛从未缺少。
后来我想，他可以在四十度的大热天去工地干活，能背着几十斤的农药，给比自己还高大半的果树杀虫。难道真的会因为无法忍受伙食太差，而放弃轻松的工作吗？只是，有人可以追求事业的成功，有人可以享受声誉、名气带来的满足，那么，他为什么不能留恋这一份陪伴呢！至少，不管是搬砖垒瓦，还是卖果种地，他都从未让妻女挨饿受冻。
也许他情商真的很低，会嫌弃她的水桶腰。生气了依然会摔东西。在陪她回娘家时，只知道大步往前走，把她甩在后面，保持着比遛狗还远的距离。但无论她倒下多少次，他都始终在她身边。而她也一样，他走错路了，她带他回家。
现在有太多的房奴车奴各种奴，明知如此我们依旧心甘情愿为奴。谈及婚姻爱情，附加因素太多太多，就连读大学都被告知：男友至少应该找潜力股。再也没有因为一碗酱油拌饭，而开始的爱情。
《舌尖上的中国》说：“家财万贯，日食不过三餐；广厦千间，夜眠仅需六尺”。鲁滨逊说：“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好东西，只要对我们有用，就是再好不过的了。不管我们可以积攒多少，确实都是留给别人的。我们只能享用我们消受得了的，不可能更多了。”追求高品质的生活当然没错，但更重要的是：我们要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奶奶说：婶婶生完小孩，喝了一大碗鸡汤。我妈很没用，生下我后，没什么胃口，只吃了一碗酱油拌饭。酱油拌饭的精髓就在酱油，少了寡淡，多了会涩，就那一点刚刚好，就像我爸和我妈的爱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