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瞳
1
长南街惊锣巷尽头金玉楼的陈老板死了。
死得离奇,死得蹊跷。
六扇门“追风捕快”蓝逐风领着手下赶到时,金玉楼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也难怪人们能有这么大动静,毕竟金玉楼是长南街乃至整个西柳镇最豪华最气派的酒楼,自月西楼倒闭后,生意正红火得紧,风光一时无两,谁料到老板竟一夜间死得不明不白。
蓝逐风拨开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被遍地的黑红血液惊了一惊。血泊中的尸身以一种奇特的方式伏趴在地,蓝逐风费了好大力才把这具沉重的身躯翻过来,只见死者面部肿胀青白,血红的双眼圆睁,似含无比恐惧之色,眼球暴起几乎将眼眶撑裂。嘴角却向上吊起,将僵硬扭曲的脸部肌肉牵起一丝诡异的幅度,看上去竟像是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只叫人毛骨悚然。蓝逐风一一细瞧去,死者身着衣饰奢华贵重,罩在身上的外袍虽已被血液浸了个通透,但依稀看得出是镇上有名的雪蚕冰丝料子。只是奇怪这外袍衣袖较一般的衣服偏长,长得刚好盖住死者的双手。蓝逐风小心翼翼将衣袖向上提了提,露出死者双手,只见陈老板双手紧握成拳,像是拼了命抓住什么东西。蓝逐风把他手掰开,只见死者左手大拇指套着一个红玉扳指,掌心赫然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血窟窿呈细长椭圆形,周围血液已经干涸成黑红色的血痂,甚是可怖,却没有穿透掌心,似乎死者像是被生生从掌心挖出一块肉,然后血尽而死一般。
蓝逐风察看尸体僵硬程度,估摸着死亡时间约是昨夜子时。起身招手让手下用白布把尸体裹了抬回六扇门里,转身向今早第一个发现陈老板死去前来报案的小二询话。小二姓齐,家中排行第三,人唤齐三。齐三被蓝逐风那猎鹰似的眼神一瞅,腿肚子就忍不住筛糠似地抖。
蓝逐风问:“你可是第一个发现你家老板死的?”
“······正是······”
“昨夜子时左右你家老板可在店里?”
“在······在的······”
“那这店里昨夜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没······没······有······”
问不出什么东西,蓝逐风皱着眉,将目光从齐三涨红的脸上移开,齐三如获大赦似的暗自舒了一口气。未几,忽又听蓝逐风问道:“你们老板,一直都穿这种袖子略长的衣服?”
“衣······衣······衣服?我······我不知道啊·······我······我没仔细瞧过······”
闻言,蓝逐风眉头锁得更紧了。
2
三个月前,金玉楼大堂。
陈锡山面色阴沉得翻着手里的账本,脸色黑得能滴出墨来。管家丁木站在一旁,脸色绷得苍白,额头冷汗涔涔如落雨一般。“啪”,账本被重重拍在桌上,陈锡山咬牙切齿:“看看你们记的一笔笔烂账!只出不入,只出不入!”丁木一个劲儿腿软,“老······老板,我······我们······我们也实在是没有办法啊,怪······怪就怪那对面天杀的月西楼,不知最近从哪里搞来了一批北域琼海的鲜货,又······又有思醉阁的舞女帮着张罗,把客人都哄着去了。”
“月西楼,月西楼!又是这个月西楼!”陈锡山怒不可遏。抬手抓了账本就朝站着的丁木劈头盖脸砸过去。丁木抖着身子下意识偏头一躲,账本便直直飞到正抬脚进门的人的脚边。
来人脚步一顿,缓缓摇开手里一把折扇,“锡山兄,何事这么大火气?”
陈锡山忙堆出一幅笑脸,这人可是镇上顾员外家的小公子顾庭筠,花费了好些时间和银两才攀扯上,万万不可得罪。“哪里哪里,顾少爷,对不住对不住,方才是陈某在教训下人最笨手慢,失礼之处,还请顾少爷多担待。”顾庭筠哈哈几声笑开,折扇一摆,“欸,锡山兄不必在意,顾某难道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么?”陈锡山连连点头称是。
顾庭筠慢悠悠在金玉楼大堂踱了一圈,手里折扇轻摇,陈锡山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忽听顾庭筠笑道:“锡山兄,这金玉楼的生意我瞧着怎么有些不尽人意啊,人对门的月西楼客人可是已经排到惊锣巷外去了。”
陈锡山脸色变了几变,由红到绿,很是难看,勉强扯出几分笑容答道:“不过是使了些奸诈手段罢了·····金玉楼的生意,迟早还是会回来的·······”
顾庭筠闻言,转过身来,嘴角挂着一抹神秘的笑意,缓缓开口道:“月西楼手段无耻我早已耳闻,锡山兄大可不必介怀。实不相瞒,今日我来,就是要助锡山兄一臂之力,重振金玉楼。”语毕,将一物什递给陈锡山,不等他反应过来,大笑着飘然而去。待陈锡山回过神来,手里已紧紧攥着一样东西。
3
夜深,一灯如豆。陈锡山仔细看着手里白天顾庭筠递给自己的东西。
这是一个红玉雕成的扳指,成色不错,颜色红得滴血。陈锡山反反复复摩挲把玩,盯着看久了,竟仿佛看见这红色的玉质仿佛有丝丝缕缕黑气缠绕,仿若活物般游走、散曳,最后汇成一只眼睛的形状,隔着一层玉与陈锡山对视,邪气得紧。一时间陈锡山还以为自己眼花,忙不迭再瞧,哪有什么黑气,不过就是一枚玉扳指罢了。想到这是顾庭筠送的,不会不是好东西,陈锡山把扳指套在了左手拇指上。
4
陈锡山是半夜被自己痒醒的。
他的左手手心,痒得很。起初只是像有人用羽毛轻轻搔刮他的掌心一般轻轻的痒,后来越来越痒,痒得钻心。
陈锡山不由得起床点燃烛灯,在黄晕的烛光下看自己的左手。
这一看,差点没把他自己吓得昏过去。
他的左手掌心里,长了一只眼睛。
5
陈锡山好半天才哆哆嗦嗦地从地上爬起来,他的脸色惨白,干裂起皮的嘴唇颤抖着,浑身窸悉簌簌抖个不停。他强忍心中恶寒,把打翻的烛灯拿过来,看自己左手掌心上的那只眼睛。
那眼睛和一般的眼睛没什么两样,有睫毛有瞳仁,似乎真的就只是长错了地方而已。
陈锡山和那只眼睛对视着,一滴豆大的冷汗从额头滚落到眼角,辣得他下意识眨了一下眼睛。忽然,他手心里的那只眼睛,也像他一样,缓慢地向着他眨了一下。
一瞬间,一种奇怪的感觉自陈锡山的后背爬上了后脑勺。好像就在刚才那么一刹那,许多奇奇怪怪的事情像潮水般灌进他的大脑。惊锣巷铁铺的掌柜和刘寡妇有染;曲街老板儿子的残疾并非害病所致,而是他与他表妹私通近亲血缘的缘故;精武行当家的小公子去年“失手”砸死了一个老乞丐却没有入狱,是因为他爹给衙门送了好多银子·······
许多繁杂的、隐秘的事像雪花落叶一样在陈锡山的脑海里毫无章法地乱舞乱飞。陈锡山惊得手脚冰凉。
缓了好一会儿,脑海里的雪花和落叶乖乖落地。陈锡山像是灵光一闪,看着自己左手心里那只眼睛,在心里轻声问道,怎么没有月西楼老板的消息。这次他看得清楚,他左手掌心里那只眼睛,眼睫开合,又缓慢地眨了一下。
一股难言的兴奋瞬间颤栗着冲上陈锡山的大脑。
6
月西楼倒了。
惊锣巷的人们都在窃窃私语。也不知怎的,一夜之间,官府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说月西楼老板起家是因为谋人钱财,杀人灭口的证据还放在他卧房左侧榆木柜子的第三个抽屉里。官府派人一搜,果真如此。
月西楼的生意一落千丈。
倒是金玉楼生意愈发的红火起来。稀罕的北域鲜货,姿色上佳的酒女,客人们又开始在金玉楼前排起长队来。陈老板红光满面。
7
左手上的扳指好像一戴上就取不下来。陈锡山试着硬拽,却好似连着筋骨扯着皮肉般疼痛,只得作罢。
陈锡山知道的秘密越来越多,惊锣巷的酒楼一座一座地销声匿迹。
金玉楼生意更加的红火起来。
那只长在左手掌心的眼睛也似乎并没有大碍,只是血丝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痒,痒得陈锡山忍不住去挠,不敢把眼睛挠破就挠手掌,挠得一双手鲜血淋漓。
8
陈老板特意嘱咐巷北裁缝铺子的杨家兄弟给自己做衣服时袖子要做长一点。
“陈老板您要多长?”
“······盖过双手就行。”
没人注意到陈老板眼底的红血丝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像一张细网似的快要兜住整个眼球,整个瞳仁。
9
夜深。陈锡山在一盏昏黄的烛灯下与自己左手掌心里的眼睛对视。
他整张脸都泛着像是醉酒后般不正常的红,眼睛更红,血丝已经悄无声息地攀上了原本黑色的瞳仁。
不过陈锡山不是很在意,近来北街口的君子笑不知从哪里请来了几个琴技高超的琴女。附庸风雅,不少人慕名而去。
陈锡山恨得不行,金玉楼风头怎能容他人抢去?他要问出君子笑老板的秘密,只要他问出君子笑老板的秘密······
一如以往,他在心底抛出疑问,等待着左手眼睛的回答。
然而这次他等了很久,等到蜡烛快要燃尽时脑海里也没有答案。陈锡山开始疑惑,转而变得焦急,近乎癫狂地一遍遍发问,一次次瞪着那只眼睛。
忽然,他感觉左手掌心一阵轻微的刺痛。他低头去瞧,看见那只眼睛里慢慢流出一股红色的液体。
是血。
陈锡山吓坏了。他拼命想找东西堵住源源不断从那眼眶里流出的鲜血,左手越来越疼,血越流越多。像是被打开一道禁忌的口子,全身所有血液立刻欢快地从这个阀门奔涌而出。
陈锡山痛得整张脸都扭曲变形了了,双目间一片赤红,像蒙上一层猩红的血雾。朦胧间,他看见左手那只眼睛眼睫上挂满血珠,血糊糊的一片,缓慢地,朝他眨了一下眼。
瞬间有关君子笑的秘密冲进陈锡山大脑。有了!有了可以彻底击垮君子笑的筹码了!
一阵狂喜,随血液流失而冰凉刺骨的剧痛中,陈锡山的嘴角仍不可抑制地上扬起来。
血还在流,那只眼睛眼珠咕噜噜地转着,突然猛地从陈锡山左手掌心里跳了出去。
一只眼睛,鲜血淋漓的眼睛,固执地、急切地向窗外飞去,像是要窥探这世间一切秘密。
10
惊锣巷,北街。
福来客栈的李掌柜最近心情不太如意。和他一直暗暗较着劲儿的迎春小苑最近生意好得很,相反福来客栈却是冷冷清清没个人影儿。
李掌柜越想越气,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大拇指上一枚红色的玉扳指。
顾员外家的小公子也真是够意思,知道李掌柜近日心焦,特意还来看望过。看来前些时日自己那些好茶好酒,古玩珍品算是没白送。
迎春小苑,迎春小苑······得想个法子治治才行······
李掌柜想着想着,忍不住用手使劲儿挠了挠左手掌心。
他的左手掌心,忽然好痒好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