瞳术
小镇上来了个瞳术师。
这本是东陆上消弥已久的称谓,偏偏不偏不倚的就出现在这寂寂无名的镇子上,并且以一种狂风骤雨般的速度收罗了大半个镇的人心,阿罗听说这件事的时候,那位瞳术师已来了有半月,就住在山腰的林子边上。
“穿着个白晃晃的衣裳,料子可好了,对了,还有身上那块玉,我一看呐,就是个高人”
这是隔壁客栈的老板娘说的,她说这话的时候,双手还比划着什么,直飞眼角的眉正对着他,突兀的靠近让阿罗心中咯噔一下,拿了浇花的退了两步
“所以……”他略一思忖,试探道“大伙儿说的那些个事,都是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老板娘装模作样的捋了下碎发“我给你讲,还真是神奇,就往那儿这么一站,就给丢了魂儿似的,不出半炷香,你心里是个什么心思,人家知道的一清二楚”
早春还是有些冷意,阿罗顺手丢了合了掌心搓搓,拢入袖中,哑哑的说了句“还真是神了”
“那可不”
他没接茬儿,神色恹恹看了一会儿新抽的枝丫,缓步离开了。
第二天上山采药的时候,阿罗忽然就记起半山腰的这个人,胡思乱想的心不在焉走了半路,被一个小石头绊了脚,他忿然将背篓摔在脚下,也不知道想些什么,直直向那瞳术师的地方走去。
阿罗是地地道道的镇里人,没去过繁华帝京,也没见过什么隐士高人,走到那个没什么特别的竹屋门前的时候,他觉得委实有些紧张,也不晓得这个瞳术师到底是个什么人,若是看不惯我这种山野小民,对了,还没什么见面礼,若是……
正胡思乱想着,门却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中年男子正提着锃亮的黎锄准备往外走,见了他惊道“你是有甚么事吗”
虽然生在乡野,但好歹幼时也跟着私塾的老师读了几本书,知道见这种高人不能怠慢,恭敬的打了半个稽首道“我是来拜见这位瞳术师的,不知道能不能通报一番”
那男子拍了拍衣裳,道“你找我?”
阿罗如梗在喉,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定定望着,半晌道“是……”
那人请他进来坐着,他双手规规矩矩叠起来,望着眼前一杯清茶叶子浮浮沉沉,总是想说些什么,顿了顿,却又抿紧了嘴巴。
“我叫白瞳”那人为他倒了茶,道“我猜你来,并不是想要我单单给你看看什么命数心结,也不是想要求个新鲜”
阿罗双手攥住布衣,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没答话。
“你精神恍惚,走路虚浮,在下略通医术,看你想必是沉疴已久,是为此而来的吗?”
“先生神算”他惶惶行了个礼,道“恳请先生赐予明路”
他从小就病疾缠身,镇上的医生看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开了些不痛不痒的方子,吃了也没什么作用,然而他却心中通透,活的到多少年纪,他也有底,只是人生太短,总是不甘心。
“这世间的道理便是有取必有舍,而这舍,才是最难的”白瞳疏落一笑,起身点了旁边的香炉,袅袅青烟丝丝缕缕绕起来,阿罗的手心不知为何出了些汗,他知须臾定有后话,继续沉默着。
“我可以为你指一条路子”白瞳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他回首,迫近黄昏的光照在瞳术师的布衣发冠上,只勾勒出一个孑然的轮廓。白瞳侧了身,他才看清了一点。
他的眼瞳深不见底,就像生生的放大了黒棕的眸子,占据了一双细眼的大半部分,也不知道是不是逆光的缘故,见不得半点光亮,像极了沉寂了许多年的一潭死水。
“你学我的瞳术,就能治好这旧疾,到时候只帮我办一件简单的事即可”
阿罗终究答应了下来。
白瞳问他愿不愿意的时候,他惊奇于自己回答的如此顺溜“先生说有取必有舍,我除了这条命,已经再不可能舍去什么了,我愿意学。”
他其实也不知道他说的有几句真假,凭何学了这瞳术便能治他的病?
“知天地,窥三生,观其目,知其情,是为瞳术”
“瞳孔之视界,各有其异,性贪者主欲,性寡者主明,穷者主朴,富者主吝,而又因其个体相异故有所差,而瞳术师,乃容万千视界,而无万千视界矣”
春日渐远,苍庚鸣声不见,他渐渐明白,所谓瞳术,不过是通过一双眼来窥探人心而已,每个人的瞳孔都有一面自己的视界,都有不同的想法与看法。他所做的,只是看懂他们的视界,通过一双眼睛,看遍他人一生为人处世之道,从而推定结局。
“都说瞳术是东陆最神秘的秘术,其实只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我曾说过,有取必有得,你学了这个本事,就好好的用它”
在一个行将落雪的日子他离开了这座镇子,因为白瞳给予他的事情难以耽搁,他让他去看看帝京白府的大人。
他说那是他的父亲,曾经也是搅动风云的人物,如今已缠绵病塌,然而他已经看不清这位老人心中的想法,他背井离乡,也有这位老父亲的一部分原因。
帝京确实很繁华,一国之力几乎都印刻在这片土地上,锦缎华服,琉璃楼阁,胭脂粉黛,让他眼花缭乱,画楼流苏下美人带笑,杨柳岸边书生吟唱,形形色色的事,来来去去的人,比曾经的小镇子要精彩的多。
他坐在茶馆的角落里,斜眼眄过去,便看见了醉鬼迷蒙的眼,瞳孔涣散,光影流转不定,看见姑娘羞涩的眼,上下游移的眸子,几乎快要敛到眼下深处,他看了许多人,他甚至可以想象他们的故事,悲欢离合,云萍聚散。
他以帝京多年以来出现的第一位瞳术师的身份,迅速被捧起来,无数人找他,求新鲜的也有,求看命数的也有,他来者不拒,瞳术着实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称之为秘术,毫不为过。
他在意气正胜的时候去看了白瞳的父亲,白发苍苍的老人已经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可他还是很明显的看见,提到白瞳名字的时候,老人迅速收缩的瞳孔及清亮了几分的双眼。
“您很想他”他这样说。
老人咳嗽了几声,宛若枯瘦的藤蔓紧紧靠着椅子,喟然一叹,唏嘘道“你都能看出来”
老人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关于他儿子的前尘往事,事无巨细。一一道来。
“你们这些瞳术师,只能看着别人,永远也只想着看别人”
这是老人最后给他说的话。
白瞳的故事其实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和他一样,学了瞳术,同样如日中天了一段时间,而后远走山林。
他走出偌大的府邸,抬头忘了忘帝都的城墙,高怂深沉的令人畏惧。
“先生?”领路的门童唤了他一声,他下意识的朝他的眼睛看去。
那孩子瞳孔没有什么太多的感情,只是简单的望着他,他听见门童说“可以走了吗?”
他回神,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一个人拒绝了带路,回了自己的落脚处。
他的名声越来越响,越来越亮,有人不远万里来此,也有人不惜重金,只为求的一个可能性的预言。他见过了许多人,看了许多故事,一桩桩一件件,足以让人麻木不仁。
然而突然有一天,帝京再也没见过他。
他来自深冬,带去了早春,在某个深夜忽然远走,一并带走了许多未曾见识过这种秘术的叹息。
“阿罗”
他回头看了一眼白瞳,低头叫了一声“先生”
已经许久没人叫过他这个名字了。
“令尊尚好”他说。
“多谢”
山河已开始飞雪,阿罗捂紧了些身上的衣裳,道“我已经看了很多别人的视界,都快要丢掉自己的那一片了”
“以前看一个朋友,我只会感觉到自己的感受,如今却不仅仅如此,我可以看到他的视界,他的看法,却总是忽略了我自己的”
“瞳术固然好,可舍弃的确是我自己的视界,蒙蔽了我自己的眼睛”
他不想做那样的人,无声无息,唯有他人的千般滋味。
“告辞,叨扰了”
他这样说着,恭恭敬敬的打了个稽首,缓缓离开了。
冬雪阵阵,万里长风,只愿得自我视界相与。
作者简介:本人胡馨,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2015级6班学生,热爱文学创作,长路漫漫,希望能一点点的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