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只眼睛
我相信,一定有另外的第三只眼睛,将这一切记录下来。
一
我是阿言的第三只眼睛,一台原装进口的单反相机,从被买回来的第一天起,用他的话说,我就被赋予了生命,事实也是这样,我每天被他捧在手心,替他去放大去感知世界的美好景象,仿若一位贴心小伙伴。我们一起走过了五个年头,对于爱拍照的他来说,我是他的第三只眼睛,陪他走过祖国的千山万水,领略过各地的风土人情。阿言的朋友们常笑称我是他的“三”。
回想起这五年相互陪伴的日子,从珠穆朗玛峰令人窒息的雪色美景到热带雨林缤纷多彩的奇异生物,从非洲草原猎豹突袭羊群的惊险刺激到大山深处炊烟袅袅的宁静祥和,从偏远山区孩子们渴望外面世界的纯净眼神到富家子弟灯红酒绿的生活,我们无时无刻不在一起。
我刚认识阿言的时候他还是个大学未毕业的孩子,一转眼五年过去,我们共同经历,一起成长,我看着他从学校步入社会,找了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专门负责给杂志拍封面,交了女朋友,也变得比以前更有责任心,而他也因为工作的原因将我不断地改造,成了一个拥有高级配件的super单反。一直没变的是他仍旧有空就带我去追寻那些遗落人间的美,去探求世间真实的模样,我一直是他的“三”。
阿言的女朋友蔚然和阿言在大学相识,毕业后同在一个城市而相互熟知。她是一个典型的富二代,父亲张皓年是本市的知名企业家,旗下产业涉及房地产、汽车等多个领域,经常登上各类经济类期刊,公司在全市最高的“银辉大厦”上,蔚然从小没了母亲,一手被父亲带大,性格单纯脾气骄横,爱上了不善言辞的阿言后开始了猛烈地追求,老实的阿言很快招架不住,两人开始交往,但是身份的差距让张皓年对阿言很不满意,对女儿这个男朋友一直避而不见。而阿言的工作由于拍摄原因要经常外出,不能时刻陪着大小姐蔚然,时间一长,蔚然开始劝阿言辞职去父亲的公司工作,阿言斩钉截铁的拒绝了这个提议,因为这不仅是他的工作,更是他精神上的支柱。蔚然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加上父亲一直以来对阿言的不满意,使她郁结于心,终于有一天在阿言面前使出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女生惯用手法。
阿言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哭闹,然后抱着我坚定地对蔚然说:“你知道‘三’陪我走过多少路吃过多少苦吗?”
二
“你知道‘三’陪我走过多少路吃过多少苦吗?”
与蔚然大吵一架后,阿言一心扑在了工作上,接了一个去拍摄当地农民工就业环境的专题,为深入扎根农民工团体,阿言带着我住进了工地,和这些勤劳辛苦的人儿们一起吃大锅饭,住简易寒冷的绿色帐篷。我们在这里认识了包头和老赵。包头是这个农民工团体的领头,一个北方汉子,家中有三个在上学的孩子,黝黑的脸上是淳朴的笑,给人一种踏实稳重的感觉;老赵是一个南方人,从小失去父母无依无靠,很活络,擅长看人眼色,长得活像一只松鼠,在这个农民工团队里,老赵就是大家的活宝。阿言作为一个拥有书香气质的大学生一住进这里就成了重点关注对象,包头把媳妇给他寄的一直没舍得用的被褥铺在了阿言床上,在工地上老赵时刻叮嘱着阿言注意安全。包头有一辆既能载人又能运货的厢式货车,车开了很多年,刹车不太灵了。阿言家的小区门口就有一条坡度较大的路,有一次包头带着阿言回家拿东西把阿言吓出一身冷汗来,阿言一直劝他去修理厂检查一下,包头每次都哈哈的笑着说年底完工领了钱就去。
自从住进了工地,阿言才体会到什么叫做辛苦,零下十几度依然要在外面和冰冷的钢筋混凝土亲密接触,寒风刺骨依然要在没有窗户的二十多层进行作业,每个人的脸上冻得紫红,手上结着冻疮,可是内心却是满心欢喜的想着自己的辛苦可以让远在家乡的妻儿过得更好。阿言每天都用我记录着这些在大都市奋斗的底层人们的生活,纵然辛苦,他们的眼中闪烁着的却是充满希冀的光。
进行了差不多一个月的跟队拍摄,已近年关的时候,阿言完成了这个工作专题的拍摄,而包头老赵他们也完工准备和委托施工方结算工资回家过年了,每个人都喜气洋洋的,拍摄结束撤出工地那天包头和老赵去结算工资了,阿言等了许久也未见他们只好坐着杂志社的车先走,想着第二天来和他们好好吃顿饭告个别。
在车路过“银辉大厦”时,阿言突然注意到今天的落日很美,他决定下车去大厦的楼顶拍摄落日隐于山的那一刻。将自己的工作证压在前台,阿言带着我坐电梯到了三十五层高的天台,天台很大,中间被一堵墙分成了两部分。找好位置后阿言算了一下日落时间,调好焦距将我设置成连拍模式准备拍摄。
就在这时,墙的另一面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阿言踮起脚想越过墙头看清楚状况,可是争吵的人站在距离我们很远的天台边缘,阿言举起我进行聚焦,当看清远处天台上的三个人及眼前的突发状况的时候,阿言心下一惊按了快门,镜头里是三个熟悉的人影,张皓年、包头和老赵,而我拍下的这一幕则是张皓年和包头推搡的过程中一把将站在中间拉架的老赵推下了天台。面对如此震惊的一幕,阿言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放佛做梦一般,等意识回拢,阿言猛的想起来包头刚才还在对面,站起一看,对面早就没有了人影。
楼下刺耳的警笛声不绝于耳,而身后的那轮残阳,如血般染红了大片的天。
三
警笛声离得近了原来这么尖锐刺耳,楼下属于老赵的那滩血如在楼顶看到的那轮残阳,红,满眼的红。
老赵就这样走了,经医生鉴定当场死亡。
尸体外面被人群围的水泄不通,警察维持着现场的秩序,阿言放佛被抽光了浑身的力气,不知道自己怎么下的楼,也听不见周围任何的喧嚷。朝夕相处了一个多月的人说没就没了,那一声声关切的叮嘱还在耳边,那一张张充满回忆的照片还保留在我这里,想到照片,阿言急忙打开我刚才拍的那一幕,一共十张连拍。当时在争执中的三个人一定没有想到这一切被我这只“眼睛”记录了下来。包头和老赵怎么会找到张皓年?三个人怎么会起了争执?阿言满脑子的惊疑,却一连给包头打了十几个电话都是无人接听,打车回工地找了一圈也没有,心急如焚却又没有任何办法。
谁知就在第二天“银辉集团”就老赵从楼顶坠落事件所召开的新闻发布会上,包头出现了,坐在张皓年的身边一直沉默地低着头,张皓年作为集团负责人及现场目击者正在一脸悲痛惋惜的做着报告:“昨天‘银辉地产’旗下一支施工队的两位负责人包某和赵某因为工资款项未能及时到账而不辞辛苦的找到我,我向他们解释了一下公司各个建筑工地的资金流动安排,并承诺会在几天后将剩余款项补齐,可是赵某情绪激动对我的话完全不理会,甚至不惜站在天台上以跳楼相威胁,并一直以激烈的对抗情绪对我进行辱骂而没有注意脚下便不慎跌落,我对此深感惋惜,之前未在天台做安全监控措施是我公司的失职……”听到这言辞凿凿的一切,阿言心中的怒火“噌”的冒了起来,更让他没想到的是在张皓年说完这一切后,包头竟然对着台下几十家媒体缓缓地说:“张总所言属实。”
阿言冷冷的看着电视中张皓年虚伪的悲伤和说着假话的那个看似淳朴的包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静,寂静,无声的寂静。
四
静,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在马上要拆掉的绿色简易帐篷里,阿言刀一般地眼神直直的盯着坐在对面一声不吭抽着烟的包头,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刺鼻的烟味。
两人之间的简易木桌上,摆着那十张照片。
“是我对不起他。”沉默良久的包头终于说道,“那天委托施工方并不打算给我们结算工资,想让我们再给他们干一年拖到明年一起结,我哪等的下去,家里三个孩子上学要花钱。当时我和老赵两个决定今天必须得要上这笔钱,兄弟们也等着领了回家过年了。老赵心眼多,我们假扮成送水的就找到了张皓年正在开会的办公室,张皓年说让我们先去天台等他,等了很久他才上来,我当时气急了 ,一把抓住他的领子就开始骂他,威胁他如果不结账就去告发他在新建的楼盘使用劣质钢筋的事情,他没想到这个事被我们这帮有施工经验的人看了出来,就想把我推下楼,老赵,老赵他是替我挡了一下才被推了下去啊!”再也忍不住的包头失声哭了出来。
极力抑制着自己怒火的阿言冷冷的问:“那你为什么帮张皓年作伪证?”
两行清泪从眼中滑落,包头似乎不愿意回答。
“他给了你多少钱,你竟然愿意去做这种事!”阿言再也忍不住的吼了出来。
“是,他是给了我一大笔钱,我要干多少年才能挣到这么多钱!老赵他是个孤儿,可我的家里有三个在上学的孩子!以张皓年的势力,如果和他对着干,我还能在这里生存下去吗?我到哪里去挣钱养家?”包头猛地站了起来,“阿言,我劝你不要掺和进这件事,而且你女朋友还是他的女儿,把这些照片都销毁,好好过你得安逸日子去吧!”
阿言猛地吸了一口气,弥漫的强烈烟味呛得他咳了几下,看着桌上那些照片,阿言缓缓地对包头说:“我不能像你一样。”
已入深冬,凛冽的风吹得人心发冷,阿言抱着我走在虽然寒冷却依然车水马龙的街上,喃喃地说:“三,你说是不是再纯净的水,流过这片繁华也会变质呢?”
五
当然不是,阿言你就是一滴依旧纯净无暇的水。
从包头那里回来的那个晚上,阿言一夜未睡。
第二天,冷战了许久的蔚然突然兴奋地给阿言打了个电话,说父亲想邀请阿言晚上来家里一起吃个饭,沉默了良久,阿言终于在蔚然有些不耐烦的时候答应了下来。
那天晚上,月光清冷如水,阿言带着我来到张家气派的山间别墅,来开门的蔚然满脸笑意,却在看到我的时候冷了下来,很不爽的抱怨着阿言:“连来吃个饭你都要带着这个破单反!”阿言笑笑说:“习惯了。”
张皓年已经坐在了饭桌前,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经过岁月的历练身上散发着一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气息,看人的时候脸上带笑而笑意却止于眼底。张皓年招招手温和的向阿言打了个招呼,这让蔚然喜出望外,急忙拉着阿言坐到饭桌前张罗着保姆开饭。没想到的是,就在要开始吃饭的时候,包头竟然也来了。蔚然顿时不太开心的问道:“爸爸,你不是说专门叫阿言来吃饭的,怎么还有别人。”张皓年笑着说:“这是爸爸建筑行业的朋友,马上要回家过年了来结算工资,我正好顺道让小王把他的车开去修了修,来都来了就一起过来吃点饭。”说完便让保姆添了一副碗筷,不容拒绝的说:“老包快过来。”
原本想进来道个谢就取车走的包头十分不自在地坐在了阿言的对面,而阿言则面无表情的继续和蔚然交谈。
吃着饭,张皓年无意的问道:“听说阿言你喜欢摄影,拍的照片很好看啊。”阿言“嗯”了一声,只听见张皓年继续说:“‘银辉大厦’楼顶的落日好看吗?”听到这意味深长的话,阿言心下一惊,包头竟然将照片的事告诉了张皓年?眼神冷了冷说:“很美,残阳如血。”听到阿言这样说,张皓年的脸色有些不自然,眼睛微眯,透出危险的信号。不明所以的蔚然看到父亲的变化有些不解,张皓年却突然一脸温和地转向了包头:“老包啊,这段时间真的是辛苦了,来我敬你三杯。”包头一脸的受宠若惊,这边张皓年的三杯白酒已经下肚,看到包头的犹豫,张皓年爽朗的说:“没事,一会我让小王开你车把你送回去,来,老包,这可是上好的茅台。”包头硬着头皮干了三杯白酒,阿言冷眼看着这一切,准备起身告辞。
蔚然看见阿言要走,急忙起身说:“阿言等下我送你。”听到这话,张皓年转过头严厉的对蔚然说:“不行,你留下,我有事和你说。让小李把阿言送回去。”蔚然委屈的冲张皓年撒着娇:“爸爸 ,你等我送完阿言回来再说嘛。”谁知张皓年没有理会他,起身对包头说:“老包,我让小王给你把车开回去,你就坐在副驾驶先休息休息,这酒劲大。”包头连连点头,不住地说着“谢谢包总帮我修车还请我喝酒”之类的话。而阿言本想自己回去,没想到一出别墅门就被张皓年说的那个司机小李架着上了一辆豪华的BMW。
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张皓年嘴边一丝浅笑,笑意直达眼底。
六
阿言没有注意到,包头没有注意到,蔚然也没有注意到,可是我却注意到了,张皓年嘴角那丝直达眼底的浅笑。
坐在疾驶的BMW上,车窗外是美丽的夜景,怎奈良辰美景,却没有赏心悦事。他的心中沉甸甸的,不断地回想着最近发生的一切,蔚然、包头、老赵的面孔一次次的浮现在脑海。
另一边坐在副驾驶座的包头,心情同样复杂,一边想着刚到账的那笔钱可以让三个孩子衣食无忧的上完大学,一边又想起老赵的去世。包头觉得自己变了,在这个繁华的都市里,自己已不复原来的模样了。
BMW逐渐驶到了阿言家小区门口的那个斜坡的下坡处,司机小李要下车去买瓶水,让阿言先在车上帮忙照看一下。很快小李回来了,说没有买到水,公司突然有点事要马上回去,麻烦阿言自己走回家。看着不远处的小区,阿言并未多想便下了车,顺着斜坡朝家里走去。
这边刚好将货车开到斜坡上坡处的司机小王突然摇了摇迷迷糊糊的包头,说公司有点急事,必须马上回去,剩下不远的路麻烦包头自己开回去。包头就这样被身强力壮的司机小王塞进了驾驶座,而未熄火的货车顺着下坡的惯性动了起来。
正在上坡的阿言只觉得对面突然有一辆灯光刺眼的货车疾驶而来,还未来得及反应,就感觉身子已经被巨大的冲撞力抛上了半空,而后重重的落在地上又顺着斜坡摔下去很远;正在开车的包头意识到这是一个斜坡且对面有人的时候开始拼命地踩着刹车,可是刚被“修”好的刹车却好像完全失灵了一般,车依旧快速的行驶着,再下一秒,货车已经直直的撞上了对面那堵石墙,车头被撞碎,整个货车只能看见孤零零的后车厢,似乎在表达着无以言说的悲伤。
我随着阿言的身体在空中画了一道弧线后重重的砸在了地上,我清楚地听到阿言身体碎裂的声音,就如同我七零八落的身体一样。在我落地的那一刻,我看到那两个公司有事的司机快速跑了过来,捡起我还未损坏的主体部件迅速的消失在夜色中。
夜晚的月色正好,远处传来隐约的鞭炮声,就快过年了。
我是阿言的第三只眼睛,一台现在已经不存在的单反相机。
阿言,我在想,你那天一大早寄往省公安厅的十张照片和一封实名举报信现在应该到了吧。
阿言,你信不信,那天发生的那一切,也会被另外的一只眼睛记录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