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螺
从前,他最瞧不起像陀螺一样转来转去的人。
现在,他自己也成了“陀螺”。
……
悠扬的下课音乐响起,大家从懒洋洋的状态一下子恢复了活力,沉寂的课堂顿时躁动起来,像跑进了一窝麻雀。
“下课吧。”老师有些无奈地宣布解放。
大家欢呼起来,立刻作鸟兽散状。
他也拿起书包,恨不得立马飞回宿舍。最近心里装着许多事,课一点都听不进去了。虽然有种负罪感,可这也没办法。
“嗨,杨阳,吃饭去吧。”身边有哥们在招呼他。
“不行了这次,我还有事要忙,你们去吧。”他有些烦躁,语气透露出了不耐烦,目不斜视地快步走开。只留下一帮人吃惊地落在后面,面面相觑。没人知道杨阳什么时候变了。以往见到人就停下来,温顺地笑着打招呼的杨阳,现在成了大忙人。
终于回到宿舍了,他没有一个多余动作,干脆利落地铺好材料,打开电脑,坐下,然后把整个世界忘在脑后。
……
屋子里不知什么时候黑下来,只有一台电脑屏幕亮着微弱的光。门把手“吱呀”一声被拧开,是室友小甲回来了。他没有扭头也知道是谁,经过一年的相处连脚步声也无比熟悉。他虽然不愿意承认,可他和小甲还是同学公认的一对“好基友”。
小甲看到杨阳也不开灯,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脑屏幕敲键盘,就知道他应该敲了一晚上。他强烈感觉现在坐在他面前,腰背挺直、手指如飞的杨阳就像一个疯子。他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后,看了一会儿。
“你真是疯了!”小甲惊呼道,他看到杨阳摊开了好几份资料,“你竟然同时在赶几份策划书。”
“时间紧。”杨阳声音毫无起伏,如同冰冷的机器人。
“你不会还没吃饭吧?”
“嗯。”
“多说几个字会死啊!”小甲本想嘘寒问暖一下,可实在受不了这厮的冷漠了。
“你是不是很闲?”
小甲被问得呆住,没有再说话,默默地退回去。等他洗漱完,要爬上床了,回头看看杨阳还在工作,终于忍不住说:“杨阳,你变了。”
听闻背后那轻轻的一句,杨阳头脑中一直紧绷的弦“砰”地断掉了。他终于停下麻木的手指,太阳穴“突突”地隐隐作痛。“我变了吗?我只是为了追求更多的东西,我只是为了不落后,”杨阳烦躁地想:“大学竞争这么激烈,而开学这一年多来,你们都有了或大或小的成就,我就只读了些书。”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有了这些想法,或许是看到小乙在校辩论赛里出尽了风头,在领奖台上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辅导员拍着他的肩膀,赞许地直点头。然而辅导员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从此,压力的藤蔓攀上他的生活,一圈圈缠绕,慢慢收紧,勒住了他的脖子。
凌晨,他终于爬上床。明天还有课,注定要打瞌睡了。
可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他到了一处浓雾弥漫的地方,不知所归。这时,四周的雾渐渐散去,前面出现了一家面包店,招牌上的字掉了一半,锈迹斑斑,可烘焙的香气像勾人心魄的妖姬。一阵突如其来的饥饿感袭击了漫无目的游荡的他。他摸遍了身上的口袋,空空如也。可那阵饥饿催命似地催促着。本我和超我激烈交战,自我左右为难。终于,自我崩溃了。
他确定偷袭面包店。
跌跌撞撞地冲进去,人影幢幢,都看不清脸。他面部狰狞地恐吓:“抢劫!给我所有的面包!”没有人理他。而饥饿感正快速蚕食着他,于是他跪在面包架前,狼吞虎咽起来。
可是无论怎么吃,那饥饿感还是像疯草般狂长……
一阵心悸电流似地掠过,他猛地睁开了双眼,大汗淋漓。
“原来是梦。”他长舒一口气。可奇怪的心悸还在,那感觉好像心上破了洞,露着风,好生空虚。
他抬抬头,几缕薄光从暗绿色的窗帘缝隙漏进来,光尘飞舞。
天亮了。
果然,一整天都是昏昏沉沉的。周围任何事物的影像都映不进他的眼睛,而周围的人看到他像一只游魂,无精打采地走过每一个地方。等一天的课程结束,他走回到宿舍楼正门前,终于发现了花坛里快要凋谢的迎春,
“什么时候开的?”他有些懊恼,自己竟然错过了最好的花期。
这天晚上,宿舍里的人好不容易聚齐。杨阳无精打采地弓着背,手指仍不停歇地在键盘上下翻飞。
“我报名了支教呢!”小乙突然骄傲地大声宣布道。
“呦,不错嘛,这么有觉悟!”小丙从试卷上抬起头,附和道。
“没有啦,明天还要面试呢!通不通得过还不一定呢。”小乙谦虚道。
小甲听完他们两个人的话,见杨阳并不说话,于是问道:“阳,你是不是也报名了?”他知道杨阳一直渴望支教。因为一次月夜下闲聊,杨阳曾笑得像个孩子一样,说支教是他初中时就有的梦想。
“嗯。”杨阳勉强地开口道,那支支吾吾的样子让小甲觉得很奇怪。
小乙跑过来,一把搂住杨阳的脖子:“不愧是一个宿舍的,就是有默契。加油啊。”他看看杨阳的电脑屏幕,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阳,你这么忙,我还把咱们组的计划书交给你负责,能行吗?要不我来做?”
“没事。我行。”
小甲听到惊讶地转身,他不知道杨阳还把社会调查组长的活揽过来了,他怎么敢答应,这样的话支教不就没时间准备了?
杨阳何尝不明白呢。他自己的时间他最清楚了,可是他现在需要机会向班里的同学证明自己的能力。为什么冲在前面的,总是小乙呢?而且他还有点懊恼,为什么小甲要多此一举,万一自己没被支教队选上,而小乙他选上了……焦虑像潮水涌来,将他裹挟住,堵塞住他的口鼻。他感觉胸腔里的空气,正在变得越来越稀薄。
第二天,他开始着手准备社会调查策划书的事。可令他没想到的是,作为一个组长,要担心和要做的远不止他想象的这么多。忙了一个上午,也没有理出个头绪,没有丝毫效率可言。他看到日头渐渐升到最高,感到深深的无力。焦躁像无数蚂蚁,爬上他的心房。他强忍着从这里逃开的冲动,一个字一个字地敲着。
等时钟的指针划过三点,终于赶在支教面试前写出来了大纲。可他看着这混乱的结构和不知所云的表述,再也忍不住,哭了。他按照计划完成了任务,可凭自己文笔,以前的他是绝不会允许自己写出这种东西的。
现在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一台知道完成任务的机器。
屋子里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所以他尽情地放哭。长这么大他只哭过两次,一次是高考失利,还有一次,就是现在。等哭累了,他戴上耳机,单曲循环起《陀螺》。当初听的第一耳就让他喜欢上这首歌。当初他觉得这词写得真好啊,父母及身边的大人就像一只只陀螺,疲惫冷漠,追求着物质或虚荣的东西。
他曾发誓长大后绝不要做陀螺。
此刻,他疲惫地趴在桌子上,桌子靠墙的一边整齐地排了一排书。那些全是他爱的,或散文或小说,只看了几本,现在早已落上了薄薄的灰尘。他吹去上面的尘土,为自己冷落了它们而感到抱歉。为什么看书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在高中总是躲着老师躲着父母,拼命挤出一点时间如饥似渴地读“闲书”,并且发誓等到了大学一定要翻遍图书馆。可现在,全新的环境光怪陆离,声色嘈杂,对自己的影响超出想象。看着那些被闲置的书,潜意识里一直被压抑的想法此刻正顽强地发出声音,愈来愈大,也愈来愈清晰:
我不想要成为这样的人。
……
下午五点半,在支教面试等候室。
他脸色苍白,紧张地搓着双手,不停地做着深呼吸。本来三点钟做完计划大纲要准备一下面试时的自我介绍,可是趴在桌子上想小憩一下的时候还是睡着了。现在坐在教室里,看着前面许许多多和他一样来面试的人,空落落的心愈加没有底气。小乙上午面试过了,怎么样也不能比他差。他暗暗攥紧拳头,发狠地想:我一定要通过。
六点零一刻。
“杨阳,”有人在喊他,他立刻站了起来。
“到你了。”
“好的。”
他僵硬地走进面试室,坐在那里的全是富有经验的学长学姐。他们面无表情,齐刷刷地看着他等待他的展示。
一上来,他先用日语做了一段自我介绍。一定要突出自己的特色,在等待的时候他这么告诉自己。然后,他讲了来支教的原因,以及自己的特长。说到特长,这是他的短板。从小到大他一直是一个毫无特点的学生,直到大学他才有勇气学报了日语。所以谈到特长,他的音调降下来,明显失去了信心。
“以上,是我的自我介绍,谢谢。”说完他长舒了一口气,忐忑地等待着提问。
学长学姐们仍然没有丝毫表情,可能是前面已经面试了一百多个人,现在已经连最基本的微笑也做不出来了吧。
“前面讲了那么多,你觉得你能教给孩子什么?”坐得离他最近的大眼睛男生问他。
“这个……”他有点大脑空白。之前他一直在考虑怎样展示自己才能让面试官记住,可是完全忘了自己支教的真正目的——能带给孩子什么。
……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沉默。
“会书法吗?”另一个学长主动问道。
“不会。”
“那会英语口语吗?”学长又问道。
“口语的话,一般吧。”他有点尴尬的回答道。
“那你在做素质拓展的时候能教给孩子什么?”坐在角落里的一个女生接过提问权。
“这个,请让我想一想……团结友爱之类的吧。”
……
“唔,那好……可以了,谢谢你。”
“谢谢。”他微微弯腰,镇定地推开门,再转过身关上门,然后就像被野兽追赶似地仓皇而逃。
完了。等站在紧闭的宿舍门前,他脑海里只有这一个想法,同时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思想活动,不敢回想起那难熬的五分钟以及自己在学长学姐面前无用的样子。“我怎么会这么差?”他觉得此时此刻就是自己的世界末日。
校园里路旁的街灯一盏盏亮起来,一对对情侣在宿舍楼前依依不舍地告着别,广场上的喇叭响起了结束时的音乐。室友们也陆陆续续都回来了。而他依然在忙着永远做不完的任务。
“喂,眼睛都要贴到屏幕上去了!离远一点。”小甲在后面拍拍他。
他只是稍微动了一动脑袋,连回复都懒得做。
这时,小丙发挥了他一贯的八卦气质:“小乙,面试怎么样了?”
“唉!太不巧了,有一个面试的学长竟然是上一次辩论赛的对手。我都快和他吵起来了。”小乙嘴上这么说着,可脸上笑嘻嘻的。
“真的?那可太……”小丙一起笑起来。
小甲一直在默默观察杨阳,他发现今天晚上杨阳格外没有精神,像霜打的茄子,也没有噼里啪啦的打字声;而且,在听到乙丙两人的谈话时,杨阳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这一夜,杨阳与室友无话。
转眼,又是一个夜晚。他刚把社会调查计划书打印出来放在小乙桌子上,就接到了母亲的电话。一般都是一周与家里通信一次,他想起来,自己已经有两周没主动打过电话了。
等走到寝室外面,他才接起电话。
“喂,妈。”他心不在焉地说道。
“哎,儿子。”母亲听到儿子熟悉的声音,高兴坏了,她算了算,已经有两个月没见过儿子了,再见到还要两三个月。
“有什么事?”可他却没心思打电话。
“真是的,这么久都没来个电话,我也不敢主动打给你,怕打扰你。你不想我啊,我可想你。”母亲像个小孩子似的嗔怪道,语气里的思念之情真真切切。
“最近有点忙嘛。以后想我了就主动给我打,没空我会回你短信的。”他有点动容,可抬起手腕看看时间,又立即变得烦躁。
“好好。你要多休息,别累着。”
“嗯嗯,我知道。妈,我等会还有点事,过几天再打给你。”他平淡地说。
““哦,那好。”母亲明显还想聊点什么,她急切地想知道儿子的近况,可是又觉得自己文化不高,不能浪费儿子时间拖他后腿。虽然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失望,可母亲还是挂断了电话。
他看着手机屏幕,等母亲挂断了电话,打算转身回宿舍。没想到一转身,就看到了小甲站在身后,手里还拎着暖水瓶。
“你在偷听我讲话?”他气急败坏地质问道。
“你就跟阿姨这么讲话?你知道你多久没给家里打电话报平安了吗?”小甲生气地反问。
“我很忙好吗,哪有时间听我妈说一些没用的话!”
“杨阳!你给我过来。”小甲再也忍不了了,他放下水瓶,走上前拽住杨阳的衣领,把他拖到一个角落里。
他没有反抗,心里想着被打小甲一顿也好,隐约地渴望着自己或许能被打醒。
“你变了知道吗?以前那个阳光的、喜欢看书的杨阳哪去了?”小甲没有动手,他松开杨阳的衣领,难过地说。
“我是变了,可我是想让自己更优秀。我怎么能被你们落下!”杨阳大声回击道。
“可现在的你变成了一只陀螺!你曾经最讨厌的陀螺!你伤害了很多人,更伤害了自己。”
杨阳看着最好的朋友恨铁不成钢的神情,心里建起的铜墙铁壁轰隆隆地坍塌起来。
“支教,我没通过。”他声音突然带了哭腔。通知短信是上午发来的。
小甲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看着杨阳要哭的样子,轻轻说了一句:“活该。”
“是兄弟吗?”杨阳忍不住擂了小甲一拳。
““我知道,支教是你的梦想。可是,你自己想想,你后来只不过是为了跟小乙较劲,为了虚荣的东西。抱着这种目的,我希望你不通过。因为这种状态的你不够诚意,做不好老师,对孩子们也是不负责。”小甲严肃地说。站在局外,他看得透彻。
仿佛凌空一棒,杨阳被说得一时哑言,他不得不承认,当初单纯的梦想,早已变了味道。
“你不该被别人影响。做你自己就好。我们其实一直很羡慕你能安静下来看完一本书,写得一手好文字。受社会风气影响的大学校园里,你知道你的沉淀有多珍贵吗,简直是大熊猫!”小甲激动地拍着杨阳的肩膀,力气越来越大。
杨阳吃痛地躲开,同时被小甲夸张的表情逗笑:“你不要捧我。”
小甲一把抓住他,一字一顿地说:“诗意地栖居大地,从来没那么容易。不够坚强,终将沦落。”
那些话像一道闪电,给杨阳心里带来了一瞬间的光亮。他知道,这么一瞬间,就已经足够了。
“我知道了。”杨阳也拍拍小甲的肩膀。
“不要再忙自己不喜欢的事了。”
杨阳面对着这个值得珍惜一生的朋友,露出了很久没有出现了的令人心安的笑。
两个人回到宿舍,各自忙碌着,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杨阳收起了电脑,开始洗漱。他决定今后要在11点之前睡觉。小乙和小丙吃惊地看着杨阳早他们之前走进厕所,不明真相地面面相觑。在厕所里,他用毛巾擦着脸,抬起头看到镜子里陌生又熟悉的自己,微微一笑,说:“看,真正的我就要回来了。”
后来他从小丙口中得知小乙也落选了,不过没什么感觉,只是说:“大家还需要再努力啊。”后来他推掉了社团加给他的任务,每天课程结束后的下午,都会在阳台就着夕阳读会儿书。后来他和大家又成了好朋友,很少焦虑,呼吸自由又轻盈。
然而,小甲知道杨阳走到这一步,过程并不顺利。杨阳比之前更努力,如饥似渴地阅读心理学方面的书,试图建立一个强大的内心。不过有时仍会午夜梦醒,然后辗转难眠。可小甲相信,就像柯艾略在《牧羊少年奇幻之旅》中所说:当你试图实现你的梦想,整个世界都会帮你。
……
每个人都有自己努力的方式,每个人都应该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每个人都有这个权力,却往往没有使用的能力。因为外界的噪音总是太大,让你听不见自己的心声,让自己忙碌地像陀螺,心里却慢慢空虚。杨阳最知道这点,他比以往更清楚地认识到,保持住了自我,世界从此一切清明。
一个惬意的周末午后,他搬了凳子坐到阳台上。那里阳光正好,翻开书页,每一个字都在光线下跳跃。突然,手机铃声响起来,是短信提示音。他点开来看……
小甲正在食堂里吃饭,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
““喂,阳?怎么了?”
“我,我……支教那边发短信过来了,说有几个同学突然有事,现在加一轮面试,问我还有没有意愿……”那边呼吸声急促又激动。
“啊,这次一定要加油,记住,拿出自己最大的诚意!”
“我知道……这次,他们一定会看到一个全新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