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第三天,她找上门来。
依旧是堆笑的面容,系一条太过鲜艳的红丝巾。她的皱纹常常让人忘记她尚且年轻。
“能不能给我手机下个东西?”她笑着凑上来。
“什么?”
“周公解梦。”
沉默半晌,我拿起手机。我没有问她为什么,只是心里飘起隐约的悲哀。
她的眼睛里,那种久雨初霁时的微光早已难寻。她的额角也有了白发。像早春的野花,苍白到黯淡。
“她的日子很苦。”先前,老人们就告诉我。“她丈夫前不久又发病,本来住在县里医院里,后来严重得很转到了市里。家里没人挣钱,生活却总要开支。”
我从回想里折回现实,她看起来有点不知所措。我把手机递给她,微笑道:“好了。”她的手机很像是充话费得的那一种,但也用了很久,屏幕上满是划痕。
“小雄怎么样?”顺便问起她的孩子。
“皮得很。”她说,带着几分无奈地一笑。那样的笑意里好像还可以看见青春的片影。我记得以前她喜欢画人,书上纸上,她笔下的人眉目间都和她相仿,颦笑里不减忧郁。“英语还是差。”
“那准备再要一个吗?”我无话可说,只好半开玩笑。“二胎政策不是放开了吗。”
她的神色忽然显得那么寂寞。
“一个都养不活,还说两个。”
几天后,她执意要我带她去镇上走一走。她看起来精神许多,脸红扑扑的,眼睛里神采飞扬,好像一夜回到了少女时代。我们坐了很久的车,下车时天空下起雨来,但因为是年关,商贩依旧拥挤在街道和广场上,四处都是潮湿的红色。她和一个男人砍了半天的价,抱回了一盆花,是布做的玫瑰,那花瓣浓艳到有一种粗劣的美感。在雨声冰凉的巷口,她停下来选福字,我们的目光扫过那些彩绘的小猴子,烫金的祝福,身旁人声鼎沸。天色向晚,我劝她回家,否则要错过班车了,她答应着,却又拐进了一家两元店,给小雄拿了个玩具。
“今天不对呀——”车上,我对她笑道,“发了财了?”
她瘦小的身子深陷在座椅中,显得疲倦至极。“是啊,买彩票中了奖呢。”
“哟,中了多少?”
可她正转头专心地凝望窗外,尽管薄雾封锁了风景。路灯穿过细密的雨水,在车厢里投下一个又一个黄昏。突然,她说:“镇上变化真大,一年没去,什么都变了。”
“是吗……”
“知道吗,我们在老家的,常常觉得时代太快了。不像以前,你做错了什么还留着时间给你慢慢改,现在你做错了,整个就拆了,让你重来。时间等得起人,时代却等不及。”
我心想,一个才念完初中的女人,说这有什么深意呢?可是她的眼中分明有冬天的凛冽,那是一种我不知道的悲哀,那里有一个我从未懂得的故事。
我看着风景。班车在雨水中呼啸而过。
车载电视里放着不知道哪个省办的春晚,她们载歌载舞。她听见歌声,忽然回过神来,惊喜地嚷道:“S.H.E,我可喜欢她们了。”
我暗忖,S.H.E正红的时候应该是她念书的时候吧。一晃多年,又只似一瞬。
一直到下车她都在说,关于S.H.E。她甚至知道她们每一场演唱会举办的时间,记得她们的所爱。她还想起自己在学校门口报刊亭里买她们的海报时的样子。那可是早饭省下的钱啊,她笑了一笑。她还画过她们,上课时也画。
后来她就安静了,安静得像她的影子。告别时她站在灯光里,回头对我笑。走开,走远,变成剪影,又消失在虚无。她的裤脚上溅满泥浆。
我站在原地,雨浇湿我回应她的笑意。
鞭炮一响就过年了。拜年时没见到她,打听时,人人都挂着躲之不及的面孔。直到我看见小雄,小雄在水边玩泥巴。
我问:“小雄,你妈妈呢?”
“妈妈走了。”他没有抬头,声音嗡嗡的。
“去哪?”
“不知道。”
“那……”我忽然不知道该问什么,原来我一直是个局外人。“你爸爸呢?”
“爸爸在医院睡着了。”
她去哪呢,她有什么钱……回去的路上我失魂落魄。直到一个词划过我的心尖。
“彩票。”
“她是常常买彩票。”后来,她婆婆告诉我,“但从没中过。谁都知道,她卷走了我儿子的钱,可怜那孩子就那么点儿遗产……”
“不要脸的东西。”最后她说。
我想,也许她已在远方,也许她去了镇上。也许她甘心流浪,也许她一直在遗忘。
因为从无多少人在意,一个生命的悲喜。
而我也终将忘记她的面容,只记得——
她一直喜欢S.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