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我走过黑夜的人
不知道你是否有过一段怕走夜路的童年时光。就是那种,在漆黑的路上,总是怀疑会被各路妖魔鬼怪尾随,看到自己的影子都要被吓一大跳的害怕。好吧,总之我有。
我猜,于千千万万怕走夜路的人,或许都有一个与黑夜有关的秘密。不管你质问我是不是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偷了隔壁二婶家的柿子,还是放走了三姑家被羁绊多年无比向往外面世界的大黄,我都不会告诉你那个关于黑夜的秘密。
小时候有过一段住在外公家的日子,老人家经常晚上带我出门看戏。被我担心被妖魔鬼怪拖走而满脸紧张兮兮弄得无可奈何,只好转移我的注意力
"幺幺你有没有发现月亮老是跟着我们啊"
我抹一把鼻涕抬头看天上,天哪月亮这家伙未免也太讨厌了吧,我走一步它也走,我不走它也停下来。外公看我马上变脸成气鼓鼓的包租婆,哈哈大笑
"幺幺生什么气嘛,月亮就像外公啊,会一直在路上陪着幺幺的"
……
从那以后的许多个夜晚,每当一个人走,耳畔总响起外公的话,然后抬头看看月亮。它就像最忠实的老友,安慰着在黑夜里踽踽独行的世人,好像在说"你大胆走吧,我看着呢。"
我猜它一定收藏了许多随着晚风吹散的秘密吧,不然为何总是如此这般深情,害得我想把关于黑夜的秘密讲给它听。
2014年6月,高考结束。对还没出来的结果颇有几分胜算,迫不及待想要把这份欣喜与外公分享,他总是很关心我的学习,每周都要来电询问。
满心欢喜得来的却是外公病危的消息。妈妈说已经一年了,从中期到晚期,外公不让告诉怕影响高考。
想到这一年,外公被病魔百般折磨同时还要佯装轻松地给我打电话,听我对学习的种种抱怨。眼泪止不住,脚下生了风。
赶到外公家已是下午,记忆里外公家门口的那片稻田还在,风吹稻香,于我却是满眼荒芜。站在门口,不敢迈步。这个我曾经待过几百个日夜的地方,如今是如此逼仄。
"幺幺快过来跟外公说说话",是外婆的声音。
外婆说外公已经思维不清楚了,他认不得我们。我站在床前,久久移不了步。外公在我印象中一直是胖胖的体形,而如今躺在床上骨瘦如柴的老人又是谁。
外公艰难地转过头,每呼吸一次喉咙里都咔咔作响。我叫外公他也不理我,眼神空洞地盯着某个地方。窗外的蝉鸣悠长地让人心生烦闷,仿佛在故意拖长这漫长的煎熬。
"外公,我是幺幺啊。我来看你了,你要快快好起来,送我去上大学"
他嘴唇动了动,又艰难地挪动了下身子,喉咙里还是咔咔作响。这次他看向我了。他会在想什么呢,"这是谁家的孩子啊",还是,"我的孙儿终于来看我啦"
外公是记得我的,我心存侥幸。外婆他们那些大人总爱把事态说严重,我的外公马上就会好起来了。
就在那天傍晚,我在另一个房间收拾行李,准备隔天回家查成绩。心想,外公一定会好起来的,妈妈他们说医生也是这么说的。
突然外公的房间响起嚎哭,此生第一次体会到脑子短暂死机。咔嚓,世界一下子都停了,我听到身体里电流乱窜的声音,"是外公站起来活蹦乱跳,大家都欣喜若狂了吗"
我狂奔到外公房间他却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了,不对啊,大家弄错了对不对,他只是累了在睡觉等一下还是会睁开眼睛的。
"幺幺,快...快打电话给舅舅..."
妈妈姨妈小姨还有外婆围着外公哭天抢地,我捧着手机跌跌撞撞跑出去打电话语无伦次地通知这个家的男人们。
"舅舅...外公他去..去"、"姨夫...外公他走..走"
外公突然病逝,在这个傍晚。大家都以为他至少还可以陪我们再久一点点,医生也是这样告诉我们的。
打完电话瘫倒在院子里,不敢回去房间,悲伤的味道让鼻子都失灵了,只是一个劲地酸。
抬头看月亮,外公你不是说会一直陪着幺幺吗,难道你住到月亮里面去了。这样也好,不管走到哪里我都能看到你了。可是,我没有外公了。
时光又回到那一个个结伴看戏的夜晚,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妖魔鬼怪已经变得不再可怕。外公告诉我月亮里面住着一个砍树的人
"外公外公,他为啥要砍树啊,大晚上的他为啥不回家看电视"
"外公外公,月亮上的人吃饭吗,他肚子会饿吗"
"外公要是你被妖怪捉到月亮上去了,还能自己回来吗"
……
表姨给外公的诗里有一句:你生下来是一张白纸,死去脸上盖着一方白纸。
我大概懂又大概不懂。我只记得小时候胆小鬼鼻祖担当的我把外公家的白墙壁上用毛笔画满了八卦符,用以降妖除魔。外婆举起笤帚要抽我是外公把我护在怀里,打岔说"还真别说,咱幺幺还有点画家天赋哈哈"
恍恍惚惚站起身回房,发现那些八卦符还在,只是都挂上了讥笑的表情。我像是掉进了平行世界,左边是过去,右边是现实。童年的笑闹和现在满屋的哭喊交杂,变成了另一种腔调。
大家都在的时候我忍住没哭,一直在四周假装很忙地收拾东西,我以为这叫勇敢。当被送上长途汽车独自回家,眼泪哗啦啦的流,我懂了这叫怯懦。
死亡,这两个字猝不及防地被拖到眼前,晃得眼睛花了泪水停不下来。我假想这些只是恶作剧,用那些死而复生的故事反复安慰自己。
车窗外灯影幢幢,我抬头看,城市的上空看不到月亮。刚刚做了一个梦。
梦里明月还在,影子还在,外公还在,我又回到那一个个去看戏的夜晚。月光通透,好像有一个神奇的袋子把月光全都积攒了下来然后全都投射在我的正前方。回过头,原来是外公正举着手电筒,"幺幺看前面,大胆走吧,我看着呢"
此刻想到了龙应台的目送,不知用在这里是否合时宜: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那个说"大胆走吧,我看着呢"的人,还在你身边吗,如果在,就对他/她好一点,岁月不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