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酒
夏末清晨的雾也像那往日的流火一样消退的只剩薄薄一层,远近的,泛着青白的光。古旧的小镇远看像个未下锅的青灰色的生面饺子。
“叮铃~~叮铃~~”一阵微弱清脆的车铃声从巷角后边传来,接着一道黑影踏着辆灰白色的弯梁自行车拐了进来。车筐的沿上有圈锈迹,用铁丝绑在车架上,筐子里放着个军绿色布包。车链不知什么地方拉着车瓦,老是“嘎嘎”地怪响,声音由远及近,接着卷起一阵风,又由近及远地消失在下个街角。
骑车人叫耿梁,他爹姓耿,他妈姓梁。他外公家早些年在村里是大户,于是直接在父姓后边缀上母姓做了他的名字。他爹是个地道的农民,虽然没有上过学但是踏实能干,所以才能被梁老爷看上。他爹没有学问,却开明地认识到只有上学才能改变农民的儿子的命运,于是自己狠劲在地里挣命,终于把儿子供上了大学。因此在村里他也总有一种荣耀感,放佛上大学的是他自己是的。儿子不负所望,把大学念完还在城里工厂找到了工作,放下了镢头端起了公家饭碗,最值得炫耀的是,他还娶了个城里户口的妻子。
其实耿梁就是厂里一个小小的看设备的技工,分配的房子也在城最西北破旧的老城区,但这已经足够了,对一个世代农民的儿子来说,这就是改变了自己的命啊!用耿梁他爹的话说就是,“只要在城里稳住了脚后跟,再苦再累别趴下,后代的娃子就能享福喽~~”
耿老汉受了一辈子苦,能让儿子褪去一身土腥气,这也是改变了自己的命啊。
城里的春秋冬夏并不比乡下的快或是慢,一样悠然的拨算着时光,数着凡夫俗子的寿命,在他们额头上刻下记号。转眼间二十几年就这样过去,耿梁已经到了我们可以叫他老耿的年纪。
老耿如今在没有当初的意气风发,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反把生活本身抹杀了。记忆中的家乡痕迹已然很淡,他没办法回去,可年纪变大那份乡土情结却越来越厚重起来。如今他意识到自己不属于城里,也回不去乡下,就像一根漂在腐水里的朽木,终日忙碌,一事无成。渐渐的他年轻时的热情消磨了,对人的真情冲淡了,只剩下一副僵硬的外壳,机械地支撑着生活的重担。被生活打败的人就注定了命运的悲哀。
东方还是个乌青色儿,老耿像千百个平凡的早晨一样摸早赶往厂里,工厂比较远,在城南,若是走晚了路上堵起来定是要误了点,可他从来没有迟到过,他不舍得年底那几百块钱的奖金。因此不管寒冬酷夏,刮风下雨,他总要骑着那辆破旧的刚工作时候买的自行车准时到达。他也因此年年评先进,系上大红花,站在人前却依旧面无表情,他哪是为了评先进呢,那不过是一种死板的习惯罢了。或许是出于一种恐惧,就像外来媳妇缺少归属感而拼命讨好婆婆。人性如此复杂,很多感情都是出自潜意识,自己都搞不清楚,他绝不是为了当那积极分子就是了。
如今是夏末,天亮的早,巷子里已经有一些早点铺拾掇着摆出摊来了。巷子里飘荡着卤香。拉面,混沌,豆浆,油条,冒着腾腾的热气,无疑对早起的人充满了诱惑,清爽的清晨里喝一碗淡甜柔和的豆浆,嚼几根金黄的酥脆油条该是多么惬意。但老耿闷头经过一个个小摊,也不跟摊主打招呼,目视前方甚至看都不看一眼。他在赶路,自然只要专心赶路就好了,何必去浪费那心神跟别人拉闲话磨洋工。工作就是他生活的全部,吃喝不愁,安安稳稳的,他还图个啥。
灰白色的自行车一闪而过,青石板面的路上留下道淡淡的过水的车辙印,很快消失了没有一点痕迹,就像老耿这忙忙碌碌的的二十多年。明明日子是一天天过来的,可一回头,这二十多年都干了啥,每天盯着那些形形色色的表盘,忙里忙外,可这些对自己有什么意义呢?就像自己把自己的日子用刀一刀刀割下来,上称论斤地廉价地卖给别人。用今天养明天,日子越吃越短,越吃越害怕,可到了如今已经根本停不下来了,仿佛那条自己吃自己的蠢蛇。唉,想那么多干嘛呢,只要每天平平安安的上下班,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好了。这是麻痹的躲藏,也是自我的保护。
要想与生活和平共处,就别纠结活着的意义。
到了工厂,那里还静悄悄的没有几个人。他把那辆破车推到车棚最里面,又从布包里抽出一根粗壮的大铁链,绕着车轱辘绕了三圈,似乎还不算完,末了又把另一头拴在根铁柱子上,拿出一把大铁锁给锁上,用力拽了拽,很结实,这才放了心。
“呦,老耿,又是第一个到啊,真不愧年年是先进分子啊!”
背后忽然响起同事老周略带一点酸气的说话声,伴着咔咔的停车声。
“哼”老耿默不作声地回过头,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也不搭理他,自顾自点上一支烟,看着远处灰暗里野兽一般的厂房。
“我说,就你这辆破车也值这把锁钱,锁这么结实,怕是白送给人家,人家还得考虑要不要呢。哈哈“老周跟他大胆开着玩笑,他知道这人很怪,整天阴沉沉的,不与人拉话,但是他脾气还真不是一般的好,绵的跟块软面疙瘩一样,不管别人怎么拿他寻乐子或是领导怎么训斥,他总是一脸的平静,毫不为意。
“还是保险一点的好。“老耿深吸一口烟,边吐着云雾边冷冷的回答道,眼皮动也不动。他不会听不出老周话里的讥讽,其实老耿心里还是挺不喜欢这个人的,整天乐乐呵呵,没事就东摇西逛,悠然的像个不务正业的毛头小子。但他是真的不在乎。给人说几句不疼不痒的又怎么了呢,既然没损这自己的利益就随他们的开心吧。。他已经习惯了这样,一再的让步,把自己逼退到墙角里,只要那里还有一点点空隙容下他可怜的身躯,他也不会抱怨。
老周看他果然没什么反应,心里暗笑一声,走过去,“老耿觉悟高啊,怪不得能在这技术员的岗位上一干就是二十多年呢,这份细心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学来的。”边说着边递给老耿一根烟。老耿眉头微动,两手接了过来,心里感到一丝丝舒适。老周主动给他递烟竟让他感觉到了尊重,他到底把自己看的多磨卑微呢。
“咱就是学这个的,给个干部还当不了呢。”他脸上仍旧没有表情,仿佛整个夏天也没呢化掉他脸上凝固的寒冰。
“说的倒是~~”
两个人再没了话,一前一后拉着烟走进了厂房。
这是一家生产化肥的旧厂,房顶扣着面绿铁皮,锈迹斑斑。有四个大车间,东边立着两根几十米的混凝土烟囱,昼夜不停地喷吐着浓烟,贪婪地卷噬着天空。风中飘来酸涩的味道。工厂稍远有条河,河水是牛奶一样的乳白色。工厂周围野草一人高。而这风在默默地承受着,着水在默默地承受着,这个城市也在默默地承受着。一切都是麻木如初醒,麻木如深醉。
简单枯燥的一天很快就结束。老耿离开时天已经黑了,他拖着疲累麻木的身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蹬着车子,几颗星星出现在头顶。
城西巷子极深,东拐西拐,生人常常迷路,但这条路老耿已经按部就班的走了二十多年了,闭着眼也能摸到家门口。
两旁的人家有的开着窗户,透出道光来,还有新闻联播一板一眼的播报声,他喜欢这种一丝不苟,一成不变。空气里开始弥漫出小炒的香气夹杂着二锅头尖刻的清香。老耿鼻子一动,脸上终于动容了,心里开始麦穰杆骚一样的痒痒起来。酒 ,是老耿唯一的嗜好,他搞不懂人怎么就能搞出这么个命根子。他总是见酒必醉,只有醉了他才能感受到一种轻松,皱巴巴的心才舒展开了。他忽然满身是劲,加速蹬踏起来。
他吃力地爬上五楼,掏出钥匙,两个手握着捅进孔里,打开门。呼~似乎长出了一口气,对生活在麻木的人回到家也会感到放松,可放松过后老耿的心又被一种莫名的忧虑恐惧所包围。到底忧虑什么,恐惧什么,他说不出来,或许是忧虑明天,或许只是一个将生活压缩到最底线的人对自己的失望和惋惜。
屋子里开着灯,物件不多摆的井井有条,桌子上摆着做好的饭菜,用碗小心地扣着。老耿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鼻子里喷着气像低沉的叹息。沙发对面摆着一台24寸电视机,关着。屋子里静悄悄的,在这夏夜透着一股寒气.
这时候卧室里的女人走了出来,老耿没有抬眼看她,他正府在桌子下边找酒。女人自己在桌子边坐下,她一头长发盘在头顶,肩膀略窄,眉清目秀,看着身材不像是生过孩子的妇女。她不声不响的打开饭菜吃起来。老耿迫不及待地倒上一盅一饮而尽,发出畅快的“嘶嘶”声,女人眉头皱起,眼中透出明显的厌恶。夫妻两人劳累一天坐在一起却没有互诉安慰,而是各忙各的,这似乎并不合理。
还是女人忍不住了,轻声道:”今天怎么回来的这样晚?“
“今天厂里有点事~~“
“厂里厂里,一天到晚就知道厂里,这个厂是你家开的么?你算什么啊?一个小小的技工?厂里事跟你有啥关系?到底是家重要还是你那寒酸的工作重要?你这个混蛋~~”
女人终于爆发,高抬着头狠狠盯着他骂道。
老耿依旧低着头,仿若未闻,自顾自干出一盅,拾起酒瓶又添满。
“喝喝喝,我叫你喝,你个没用的东西。”女人突然站起来,一把抢过老耿的酒盅摔在地上。
“你看你,怎的还骂人呢~~”老耿嘟囔着,费力的弯下腰又把喝酒的家伙什拾起来,用指头擦了擦,端端正正摆在桌子上。
女人看着他懦弱的样子,感到了从心底的伤心,眼神中显出了绝望。“耿梁啊耿梁,你照照镜子吧,你醒醒吧,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人家老周现在都是主任了,你还在原地踏步,你这二十多年都干了些什么啊?”
女人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小了下来,却更加冰冷,她为老耿生气,也正说明她还在乎他啊。而老耿此刻只是闷着头一盅接一盅地喝着酒,但是可以看到端酒盅的手不停的颤抖着。
“唉。”女人看着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仿佛下了某种决心。
“耿梁,我们离婚吧。”女人最后轻轻的,但还是毫不留情地说出了这句话。
一瞬间,老耿像是被闪电击中,猛地抬起头看向女人,眼睛用力地蹬着,似乎想要确定刚才是否只是幻听。
“这对我们都好,我们不要再互相耽误了,其他的我都可以忍,可是,你,,,连个孩子都不能给我,,,,、。”女人说着说着反倒低下了头。
老耿右手端着酒盅悬在半空,他似乎还没能反应过来。
“你,,,连个孩子都不能给我,,,。”
这句话就像一团雷火在他耳边炸响。没错,他就是这世上最没用的男人之一。这块伤疤在他心里从没有结痂过,羞耻的血液无时无刻不在流淌,而此刻,那块伤疤就像被人狠狠地抓了一把,那种痛楚竟然透出一股冰凉。他觉得自己此刻就像光着腚站在大街上。老耿嘴巴张的大大的,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该说些什么呢?他还能说什么呢?
可是他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他生命中最后那座堡垒最终还是彻彻底底地倒塌了么?甚至砌墙的石块还狠狠地砸伤了自己的心脏。
他们一个低头不语,一个目瞪口呆,只剩下墙上那个结婚时买的钟表仍滴滴答答不知疲倦不合时宜地卖力奔跑着。
良久,女人终于再次抬起了头望着他,眼神中充满了坦然和平静。看来这件事在她的世界里已经成了即定的事实。“耿梁,我不知道你究竟是怎么了,你变了,让我们难以接受,我说的话你从来没有违背过,希望这次也是,这是最后一次,从此以后我们就都解脱了不是么。”
老耿终于回过神来,缓缓放下了右手,牙齿打着颤紧紧咬着嘴唇,眼中忽然闪出一道不同寻常的光,夹杂着无边的愤怒,极度的羞恼,无尽的不甘。可我们不得不说,这才是一种有生气的眼神,一个正常人该有的眼神,会哭会笑会愤怒。可是下一刻,这眼神又忽地熄灭了,就像仲夏夜晚一道贯穿天地的惊雷,瞬间照亮整个世界,又在你还没能看清时忽然消失,像是错觉。
老耿嘴角一动,像是叹息一声。此刻他该说点什么呢,也许此刻才真的需要沉默吧。
女人看着老耿,她知道他已经没法反对,就像她所说的,他从来不会违背她,于是转身回到了卧室,锁上了们。
这是出于老耿骨子里带着的自卑,这根深蒂固的情结就像他永远不能摆脱他的乡土,这是再多的书本和知识也没办法洗冲掉的。他或许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他应该生活在乡下的土地里,在肥沃而温暖的土壤里洗澡的时候是多么踏实,已经卑微到土地上了,还有什么能打倒他,伤害他?再大的灾难,厚重的土地也能帮他一起扛。
世界在这时候安静了,夏夜的微风轻轻敲打着窗户,面前漆黑的电视机屏幕就像一个无底的深洞,把一切的嘈杂都吸收了只剩下无边的安静,而正是这种安静更让人心惊胆颤。老耿不是生活的强者,但他对生活可怜的忍受力却比任何人都强。
窗外一团团被黑夜染成漆黑的云彩漂泊着,不时遮住月光。夜色冷寂,古老的巷子里各户人家多已入眠,男人女人相互依偎着轻轻说着并不动听的琐事。母亲轻轻拍打着睡在中间的孩子,为他讲着神奇的故事,不时抬头与丈夫对望,温柔的眼神让黑夜都流淌起来。
老耿的窗帘突然飘动起来,一阵风刮过他的眼睛。老耿一个人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冰凉的酒,冰的心里发疼,像一把把刀子一下一下剜着心头的肉。屋子里凄淡的灯光如同一叶孤单的小舟,在生活这汹涌的波涛中给他最后一丝依靠。
很快一瓶就见了底,老耿摇晃着到门后又拿出一瓶,用牙齿恶狠狠地咬开瓶盖,竖起头大口的吞咽,眼角逼出大滴的眼泪。那感觉,竟然很舒服,他已经忘记自己有多久没哭过了,泪腺都已经退化干涸了,而此刻他终于又体验到了这种湿润温暖的感觉。
一刹那,就像打开了一扇闸门,各种情绪如同洪水倾泻而出。他跌跌撞撞地走到窗边,一屁股坐在地上。两只手抱着头,手指深深插进乱糟糟的头发里,用力上下撕扯着,带动脸皮变了形,眼睛红的如同火炭,嘴唇大咧疯狂的抽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整个脸扭成一团。大滴大滴的泪水滚滚掉落。喉咙里发出痛苦的野兽一般的呜咽。他已经癫狂了,这些年他心中究竟积攒了多少情绪。让他哭吧,他已经一无所有,连墙角一个容身的空间都已不复存在,这是他最后一点权利了。
老耿倚着冰冷的墙壁,抬头看着窗外浓重的夜色,在这样的时刻,谁会去在意一个失意人心中是怎样的痛苦。他大口灌着酒,脑海中那些被封存已久的回忆汹涌地浮现出来。
这些年来他麻木的就像一块石头,所有的伤害,嘲讽,甚至关心,他全都排斥在外不为所动。他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这为他提供了最坚强的保护、活着不追求什么意义,不计较明天,不记得过去。可谁的人生不是一个渐变的过程,还记得刚刚毕业是他也与所有的年轻人一样对未来充满了幻想,相信自己会有一个辉煌的人生。当他找到第一份工作,心里充满了干劲,对自己说,耿梁,你一定要努力,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只要足够努力,足够踏实,一定会得到应有的回报的。等你出人头地了,你的父亲会多么骄傲啊,村里人会多么羡慕啊,你可以改变自己的人生,改变村子,名字在十里八乡传诵。衣锦还乡,光耀门楣,泽被乡里,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么?
可是他发现自己错了,他日夜不眠的努力甚至不如旁人的一句马屁。他辛辛苦苦做出的成绩被别人轻易窃取。在现实的生活中他一下子目瞪口呆措手不及。可他不相信,仍旧坚信努力就会有回报,换来的却是更深的伤害。现实就像一块包装精美的糖,里面包的却是毒药,无药可解。当我们一直坚信的信念突然崩塌,脚步就一下子失去了方向。
他不久就失去了第一份工作,因为他不会“做人“,他迎来了人生第一个迷茫的时期。人总是在逆境中改变的,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却还要靠运气。耿梁失去工作,又没有脸面回农村去,便不断的在城里流浪,他看到了这个世界的不公,看到了人与人之间的阶级差别。他整日混混沌沌,心中充满了对这世界的诅咒。。
人生而平等,却活的不平等。
人都是光着屁股出生的,有的人垫上了尿布,有的人却穿上了纸尿裤。
后来终于在同学的帮助下来到了这家化工厂,这次他学会了怎么做人。枪打出头鸟,这是亘古不变的规律。他隐藏下自己的锋芒,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日子开始失去了激情,变得日复一日。果然再没有人特别注意他,也没人针对他,他就像机器上一颗小小的螺丝,毫不起眼,有或没有,似乎都没什么危险。
日子平淡如水,直到她的出现。他们在一次外地某厂来的工厂考察中相遇,耿梁还记得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像一束温柔的阳光照进久呆在黑暗中的人的眼里,很温热,又有点刺痛,周围的一切都看不见了,那一刻耿梁心中甚至对如今的所做所想感到了羞愧和后悔。
她是另一家工厂老板的秘书,默默地跟在老板们的身后听着他们高谈阔论。忽然她似乎感受到了一束注视的目光,下意识地抬头,与耿梁四目相对。她感受到了一种心灵的悸动。那个男子穿着与别人一样的工作服,但是平平整整干干净净,尤其是那双眼睛,是那样的深邃,波澜不惊,像深厚的土地,又透着一股坚韧的光。他的外表并不出众,站在人群里却如此与众不同。
他们慢慢的联系上了,彼此吐露心声,满满的相思在情信里流淌。年轻人的爱情是这世间最热烈的感情,它像奔涌在土地表面上的河流,不需要隐藏,不需要含蓄。
现在的耿梁感觉生活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糕,如今工作尽管辛苦,收入不高,但是稳定,他不知不觉间已经喜欢上了稳定。感情世界里已经被那个女子完全占满,充实而甜蜜。他又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只是这次已经不像以前做那样的梦,他对幸福的理解已经贴近了生活,这并不是说降低了对自己的要求,而是经历过生活以后的成熟,得到了对世界的自己的理解。这世界到底来说只是一个人的世界,你活着,他就存在,你死去,他就消失。
一年后他们终于准备结婚,婚礼上耿梁的父亲老耿,喝着城里媳妇端的酒,听她叫自己爸爸,哽咽着说不出话。他已经享受到了他的世界里最大的满足,这辈子在没有遗憾了。对于一个地道的农民父亲来说,儿子就是他人生的全部,入学,盖房,娶妻,照看孙子,从一个男人结婚那天,就注定了未来的日子都属于即将到来的儿子。亲情就像那广袤又深厚的土地,含蓄,深远,沉重。
耿梁看着苍老的父亲,忽然明白了这么多年他为自己付出了多少,责怪着自己工作以来没能回家好好照顾他,内心一片酸楚,他在内心里坚定的告诉自己,过段时间一定要把父亲接到城里住,好好孝敬他,让他享几天福。总是这样,在一些决定我们人生的大事面前,我们会忽然思考并且明白很多事,
耿梁不愿意放弃自己如今安稳的工作,于是女人离开了原来的工厂在家里做起全职太太,专心伺候着耿梁。很长一段时间,耿梁一回到家就是满桌的饭菜,屋子里弥漫着温馨的气息,入夜尽是新婚小夫妻的温存。日子终于充满了他想要的幸福。
可是,突然有一天,老家传来噩耗,父亲病倒了。
老耿上午正在地里干活,忽然感觉一阵恶心,接着感觉天地都在打转,栽倒在了纠缠一辈子的土地上。
耿梁急急忙忙地把父亲送进城里医院,检查过后医生找到他,沉默了一会,然后告诉了他一个让他后半生充满痛苦的结果。胃癌晚期,已经没有救了,马上手术也许还能延长一段生命,但手术费却不是刚刚参加工作的耿梁能出得起的。
耿梁含着泪来到父亲床头,握着父亲的手。对于这样亲昵的表达爱的方式,老耿显然不适应。
“爸,没事的,医生说你没啥大病,就是说你吃粗物太多,,,又受这么大累,,,肚子里长了个肉疙瘩,,,动个小手术就好了,,,”耿梁哽咽着,这是他唯一一次对父亲说谎。
“唉,我自己的身体,我还能没个把数么,,,花这冤枉钱干啥,你们的日子才刚开始,用钱的时候还在后头呢,,,”老耿微笑着说。
“爹,别这么说,,,我是你儿子啊!”耿梁再也控制不住,趴在床边哭了出来,旁边的人怜悯地看着他,谁摊上病都不好受啊,对于农民来说,一场病就能把整个家拖垮。
老耿心疼的看着儿子,叹了口气,拍打着他的背,微声说道,
“多大人了还哭,没点出息。”
“人这一辈子啊,得活的有个所图,活着才有劲头。你现在终于出息了,我把你供上了大学,你还给我找了个城里的儿媳妇,我这辈子足了,就是去了,也能笑着走,给咱们祖宗有个说法。我在土里忙活了一辈子,倒是也想着早点给埋进去,在里头踏实。”
老耿竟不像个将死之人,反而安慰这儿子。耿梁趴在床上说不出话,他明白父亲的心意。
老耿过了几天就走了,他早就在一块肥地地头给自己掘好了坟坑,他奢侈地占了一角肥土,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儿子以后再也不会和土地打交道了。
到死这个老汉也没有给儿子添麻烦。他为儿子受了一辈子苦,却什么都没从儿子那里获取,甚至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念头。这就是伟大的亲情,这样的感情有时在没有文化的穷苦人民身上表现得更加强烈,更加质朴,因为他们的世界最为单纯。而这种深切的爱对于子女来说既是一种幸福,又是一种悲哀,因为这样的爱永远无法还清,只能一直背负着,怀着内疚去缅怀最亲的人,我们能做的只是把这种爱毫无保留地传承给下一代,轮回般上演着这样美丽又可叹的悲剧。
是什么导致了父亲的悲剧,在耿梁看来是这世界的不公,如果人人都能活的像城里人一样舒坦,父亲也就不会得这病,熄灭的怨恨和消极重又燃起。
刚刚结婚本应沉浸在幸福里,但现在耿梁心里只有悲痛。在郁闷中一年悄悄过去,又一个问题出现在他们面前,女人一年了竟然hi没有怀孕的迹象。他们商量后只能红着脸到医院进行检查,于是又一个打击到了耿梁头上。
他不能生育。
在现在看来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是农民出身的耿梁却没办法接受这个现实。在农村这是最忌讳的事,他算不上个男人。耿梁再次陷入更深的痛苦中。他没办法面对深爱的妻子,他对生活失去了信心,也失去了兴趣,活着有什么意义?但是女人理解他,安抚他,这更让他感到痛苦。
他们在恩爱过后无眠的夜晚,看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彼此的心事心知肚明,耿梁想到离婚,他不能拖累她,而且他对生活已经失去了希望,有她没她有什么区别呢?可是他又没办法开那个口,他心里还是深爱着她的,她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骄傲,如果有一天他突然死去,她会是他唯一的牵挂。耿梁心中已然想到了死,死多痛快,一了百了,一觉睡过去什么都与自己不相干了,这是对这世界最大的讽刺,也是他能做到的最有力的报复。
女人看出他心里在想什么,委婉地表达着她的爱意,鼓励着他,她怕表现的太明显会让他更加内疚而失去理智。其实她的内心也在痛苦之中,在还比较落后的时代,一个女人对孩子的渴望是多么强烈,能够成为一位伟大的母亲是多么神圣让人激动的事。她也曾偷偷幻想如果她们能有个孩子,那孩子长得会像谁,该给孩子起个怎样好听的名字,想象着如何全心全意地教育他,让他与众不同。想到最后她常常落泪。折磨人的往往都是美好的却又得不到的向往,得到后的东西也就很快失去意义。她知道只要离婚就能实现自己的愿望,但是她爱耿梁,她也相信只要彼此相爱,即使没有孩子也没什么。所以她努力着,坚持着。
在小事方面总是男人更有承担力,可一旦事情超过了男人的承担能力,崩溃了,便溃不成军,女人此时反而更加坚强。
耿梁依然每天照常去上班,他索性把所有精力都放到工作上,每天累得全身像散了架,他用疯狂的工作发泄着内心的苦楚。他已经没有兴趣去抱怨,心有不甘说明心里还有希望,而他此时却已经心如死灰。他随便别人怎样抢他的功劳,像个傻子,随便领导怎样责骂,随便别人怎样嘲讽。他都不在乎了。
他喜欢上了喝酒,喝醉,他十分享受那种深醉后麻木的状态,不知人事,就像他平日所做的,只是更加自然,更加深刻。
渐渐的,他习惯了这种状态,深入到潜意识里,不求上进,得过且过。他已经变了,在生活的压迫打击下,他败下阵来,成为一个真正的失败者。这人不人鬼不鬼的痛苦的日子,一过就是二十多年,耿梁变成了老耿。
他早就绝望了,女人也绝望了,她没能感化他萎缩干枯的心。一切都耽误了。
倚着墙坐着的老耿看着一幕幕往事在眼前浮现,冰封的心终于解冻。是什么导致了他的悲剧,是他自己。
回头看看紧闭的卧室门,门后是那个自己仍然深爱的女人,可是自己的爱算个屁啊,他让她受了多少罪,让她终于说出了离婚。
他爱她,却又恨她,她不肯放弃老耿,让他麻木的心无法面对,让他又爱又恨。终于老耿想,就这样过下去吧,他所有的事都迁就着女人,却又从来都对她视而不见。他一再地退让,希望女人能跟他过下去,可他已经把自己当成个畜生了,她还是提出了离婚。这曾是他年轻时盼望的,如今又成了一种痛苦。
竖上一口酒,月亮从乌云后面出来了,他仰视着它,月光薄透清冷,上面的暗斑让他想起早逝的母亲的脸。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和爹娘在地里劳作,他胡闹偷偷把父母播下的花生种抠出来吃掉,被父亲笑着追打。想起那一幕耿梁咧嘴笑了,但心口忽然一痛,仿佛一根尖针扎进胸口。一阵乌云不急不躁地又把月亮掩盖住了,让他心里一阵惆怅。
人生啊,就这样走了一半,仿佛活了很久,又像是从来没有活过。眼泪仍旧大滴大滴地掉,他要把这些年欠自己的泪全部流干。
他看看这屋子,这里边的家具,他仿佛看到一个纤瘦的身影在灶台边在桌子旁忙碌着,老耿心里痛起来。这些年她是怎么过的呢,总是一个人在家,该是多么孤独,我竟然从来没有想过。他想到妻子也许会在傍晚就站在他现在坐着的地方,孤独地望着夕阳,看着成群结队的归鸟,心里的落寞就像那晚霞一样,浓烈却无法描述。可是,从今再也不会有那道身影了,人走了,就什么都没了。
他开始后怕了,他究竟错过了多少真情,他做的什么孽啊。又一次的醒悟在他心里悄悄绽放,只是它来的太晚了,在他失去一切后。他脑海里突然闪出父亲的话,人活着要有所图,耿梁到底为什么活着,那一刻他忽然明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力量在心中回荡,是感情,活着是为了爱,哪怕活的再苦,能每天看到亲人的笑,看到朋友顺心,就能心满意足了。可是他的麻木无情辜负了多少人。
老耿的脸舒张开来,一种新生的平静出现在眉宇间,那不再是冷漠,而是寻找到答案后内心的满足。他寻到了心灵的归属,从此不再漂泊。
喝掉最后一口,他扔掉了酒瓶,酒瓶在地上打了一个转,滚到了远处。夜风舒畅地刮,世界却不会寒冷。月亮时隐时现,不管何时都是美得,因为美不在它本身,美在心里,人们想象着它美。我们的生活,也同样需要我们投入美好的感情,它是你的,随意你如何捏造。
月亮又一次出现,老耿的眼睛也慢慢变得明亮,他深情地看着月光下的城市,一切都披着一层淡淡的银纱,安安静静的。原来这座小城也有如此温存的一面。他没有发现,自己的嘴角有点艰难地上扬,他仿佛回到了小时候,他看到父亲站在旁边摸着他的头,大手温暖而有力。一股温暖的细流从灵魂里流淌出来,心一点点舒张开来,他感到浑身轻松,没有了怨恨,没有了内疚,没有了羞愧。过往种种他本该能够坦然面对,那一次次打击此刻变得让人怀念,他的人生丰富起来。一切过往都值得怀念和感恩,挫折变成了故事,再从头读一遍心里多了一份感怀。
老耿又醉了,他的世界忽然变得朦胧,他看着那团朦胧,用心触摸着,不知过了多久,好像有前半生那么长,直到东方渐白。
天亮,女人从卧室出来,看着地上的空酒瓶,面无表情,走到桌边却一愣,眼睛迷蒙了。桌子上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豆浆,还有几支金黄色的油条。女人呆呆地站在桌前,看着桌子上的东西。
这时,老耿忽然从浴室里走出来,头发梳的整整齐齐,穿着笔挺的正装,眼睛发着光,显得精神焕发。
他向发呆中的妻子微微一笑,温声说:“快趁热吃吧,吃完我们去领证。”
他的笑深邃而温柔,女人仿佛又看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个眼神。这倒更像是去领结婚证。
女人的眼眶湿润了,她没有说话,坐在桌边默默地吃完了早餐。老耿安静地站在她的身后注视着她,他想再多看几眼,这么多年他竟然都没有好好看过他的妻子。想到几个小时后她再也不是他的妻子,他的眼睛也微微地红了。
唉,多么希望每个故事的结局都能够皆大欢喜。可是有些事开始发生后结局就已经无法逆转了。他们仍然彼此存在着感情,可是走到今天,这感情也无法改变结局了,这是生活的无奈,像有把戒尺,规定着他们走到今天就必须分离,无法抗拒。开具证明的人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盯着他们看了半天,其他来他这办证的夫妻从脸上总能看出对对方的厌恶或者失望,但他们两个却如此平静,两个人站在一起还是那么和谐。老头阅人无数,他看看他们的眼镜,点了点头,心中便大体知道了这是个怎样的故事。
出来后他们相陪着走了最后一段路,两个人都沉默不语,此时已经不需要言语。最后的路也会有尽头,分手的时候他们还是说了那句多余却又不得不说的话,希望你幸福。
一条去往乡下的路上,一辆灰白色的自行车载着位中年男子,他嘴角自然地带着笑,迎着清凉的风,哼着小调
窗头头下的青枣枝丫哎
你为何还不开花
是柔弱的春风
化不了你的冻哎
还是你在等谁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