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字、二人、一生
“嗯”
1964年一场“清政治、清经济、清思想、清组织”的“四清”运动闹得正凶。
他是生产大队的队长,村里唯一的文化人,社会主义运动的积极分子,风华正茂,前途不可限量。
她是贫下中农的女儿,书读的不多,但坚韧、朴实,众多的弟妹让年幼的她早早担上家庭的重任。
这本是两个完全没有交集的人,但命运的指针偏偏让他们相遇。
那是一次思想汇报的大会。村里的唱戏台、红幕布、大喇叭、在红纸上写的宣传口号、印着毛主席头像的搪瓷杯和一排刷着红油漆的木桌子。这一切的摆设和符合那个年代的隆重都宣告着,这个大会有多重要。
会议就这样热闹的开始,主持人用粗劣的大喇叭欢迎他的登台。沉着冷静、的他不慌不忙走到台上,那一刻原本嘈杂的会场鸦雀无声。他的演讲时而慷慨激昂时而声情并茂。言辞流利、意气风发的少年那一刻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当然,也包括她。她站在台下,同众多同龄少女一样目不转睛的盯着这个热血青年。台上的他,激情澎湃。台下的她,满怀爱慕。此时的她,正如许多怀春少女一样,对眼前这个青年充满了欣赏。
“如果我的身体检查合格,就冲上前线,做一位董存瑞式的好战士;如果我的身体条件不允许,就转入地下,当一位李双双式的好社员!”话音毕,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台下的领导无一不点头赞许,纷纷为这个优秀青年的觉悟喝彩。这场演讲,让他成为十里八乡中女孩们的心仪对象,前来相亲说媒的人络绎不绝,但他都一一婉拒。因为接受过教育的他相信:比起八字算命,爱情更让婚姻长久。
会议结束,他们又回到了各自的生活轨道。残酷的现实让她早就明白,贫穷、平凡的她只能把他放入心底,默默珍藏。那个出类拔萃的少年只能成为她疲惫生活中一抹刹那的明亮。她遗憾却也无奈。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爱情就这样悄悄的来了。
那天很冷,刺骨的寒风不住的往他的脖子里吹。在那个大小物资都需要“计划”的年代,他要起很早才能去煤场抢到为数不多的煤炭。冻得全身僵硬的他在煤场门口遇到了一对早已等候多时父女——是她和她的父亲。他认识她父亲的,于是上前打招呼,一阵寒暄过后才知:父女俩凌晨出发,推着小平车走了60里的山路,只为在煤场刚开门的时候抢到紧缺的煤炭。他正赞叹女孩的毅力时,却发现那个虽然双耳通红,两手被冻得不能弯曲,躲在父亲身后的女孩,正抬起她清秀的脸,用那双大眼睛打量着他。四目相接,爱情就这样来了。
就在这时,煤场开门,只见她麻利地帮忙装煤上车,又艰难地推起了那个足有她体重十倍重的平车,缓慢地往回走。他就这样,目送他们的远去……
那年,她16岁,他19岁。
后来,他们逐渐相熟,他发现了她的倔强、坚毅、也发现了她的善良、勤劳。他心疼她的要强、心疼她的劳累、心疼她小小年纪却要负担家庭重任。他想帮她,她却骄傲的不肯。他无计可施,能做的就是所以每次一到吃饭的时候就抢过她的红薯面馍馍,硬是把自己的玉米面掺白面馍给她吃。他没想太多,只想让她过得好一点。可能他从来也没想过,这一“抢”,就“抢”了一辈子。
他们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年轻的他没钱,没手表,没自行车,没收音机,只有一颗疼她一辈子的决心和立志要闯出一番事业的血气方刚。但她很知足,哪怕家徒四壁也不在乎。
领证那天,她说:“别负我!”
他说:“嗯!”
那年,她19岁,他22岁。
“行”
年轻的他们对工作充满热情,不久就被审批为党员。1966年5月12日,他们站在同一党旗下宣誓,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凝视党旗的那一刻,二人都在畅想着未来的幸福生活。婚后的日子总是忙碌又充实,热爱文学的他总爱在闲暇时写文章、写评论,他在党内刊物上发表的一篇《论产》在全省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山西日报社向他抛出橄榄枝,邀请他去省城参加工作。在当时,整个山西,只有三个人获此殊荣。
就这样,他只身来到太原,把她和三个孩子留在家里。临走前,她只对他说了一句话“我要撑不住这个家的话,回来帮我。”
没有他的日子,她需要做两个人的活才能勉强维持这个家庭的生计,一个瘦弱的肩膀上,挑起了一家五口的口粮。
艳阳高照的时节。清晨,天不亮她就下地干活,偌大的土地上只有她一个人孤单的背影。酷暑难当,瘦弱的她没有依靠。中午不能午休,因为她要负责喂养大队里的猪。一个半人高的桶,她独自挑起,一次次的来往厨房和猪圈;下午,她要去生产队干活挣工分。晚上,她还要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去“偷”队里的棉花,自己纺线织布,给孩子们做衣服。没有休息,也不能休息,因为一家五口的口粮都在靠她的劳作。孩子们太小,最大的孩子那时也才6岁,面对这三个不懂事的的幼儿和一个年事已高的老母,她终于坚持不下去了。
此时的他,在省日报社干得风生水起,有声有色。年轻的他,勤学好问,满腹文采,不出几月,已经成为当地半个名人。升职,指日可待。
可就在这时,她的电话打来:“我不行了,支撑不下去了,回来帮我吧!”
他说:“行!”
那年,她23岁,他26岁。
"好"
回到家乡后的他,凭着一身抱负和满腹才华,在政府宣传部当起了宣传员。他安分地做好自己的工作,没有一点委屈和抱怨。每天写写板报,投投稿子,忙得不亦乐乎。他写得一手好字,又有文化,政府大院里的三块黑板,自然也就全由他一人承包。国际形势,国内动态,政治走向,生活常识全由他刚劲有力的板书写出。他不骄不躁,安稳踏实的做好每一份工作。
在这期间,也不乏有人来邀请他“出山”。毕竟,他太年轻,窝在这个小城市的政委大院里,太屈才了。第一次,时任山西副省长的老乡亲自邀请他出任工作,希望用他的才华助力这个资源大省的发展,而他因为不忍再抛弃妻儿而婉拒。时隔几年,下任山西副省长又力邀他去太原工作,他以孩子年幼,老母高龄为由又拒绝了;第三次山西省司法厅长来信,希望他去省司法厅工作,谁人都知前路无量,但是,他再一次拒绝。为的就是她和孩子,为的就是他当初的承诺 “我坚持不下去了,你来帮我”。
这个小城市的工作虽然繁杂却不必日日加班,生活虽然艰苦,二人却可以每天见面。他通过自己的努力,很快升职,成了数一数二的领导。他们的生活条件终于好了一点。就在这时,他有了一个上大学的机会——这是他的一个老领导留给他的。当他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准备打包行李入学时,她说:“放弃吧,大学毕业以后,你前途似锦,但外面的世界,诱惑太大,我怕失去你”
他说:“好。”
那年,她45岁,他48岁。
“是”
就这样,他在那个政府大院上呆了一辈子,清廉一辈子,平淡一辈子。旧人一拨拨人离职,新人一拨拨人上任,再也没有人会记得,这个年近花甲的老人,曾经是多么的辉煌。
他退休了。
退休那年,他带上她,去旅游、去养老。孩子们抢着孝顺他们二老,争着让他们住到自己家方便照顾。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的过着,每天清晨,他们携手在朝阳中散步;夕阳西下,又总能看见他们肩并肩地走在大街小巷。似一对神仙眷侣,让人好不羡慕。他很宠她,有求必应一点都不让她受委屈,所以他们对话经常是这样的:
“老头子去买瓶醋回来”
“是”
“老头子,快把地扫了!”
“是”
“老头子,赶紧把桌子擦了”
“是”
那年,她66岁,他69岁。
他一辈子没对她说过我爱你,却用“嗯”“行”“好”“是”四个字,给了她一辈子的承诺。
他的梦想是家庭和谐,妻女健康,他希望他的人生安稳平静,只要那简简单单的小幸福。所以他这一辈子,为她放弃了太多功成名就的机会。而她,也没有辜负他的牺牲,回报给他的是一个幸福的生活和安详的晚年。他们经历了三大改造,大跃进,人民公社,文革,又经历了改革开放,再到二十一世纪。他们用五十年的爱情,见证新中国的成长;用半世纪的时光,证明爱情的真挚。他们一辈子风雨相携,相濡以沫,摒弃世俗功利,只为守护自己纯洁的爱情。
他是我爷爷,她是我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