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格

初夏，正午，中央商务区，新街，十字路口。

车水马龙，行人与工业机器在高耸的楼宇间穿插，从楼底到楼顶的玻璃墙反射着刺眼的阳光，亚洲最高的LED屏幕反复播放着“中国梦”宣传片。世界的货币集散于这座城市，城市的喧嚣凝聚在这个十字路口。

我在一处交叉口踱步徘徊，等一个朋友。红绿灯交替亮起，不同的车与人相继停下又前行，来来往往，匆匆忙忙，这大概才是城市的血脉。

手机突然振动了一声，以为是朋友发的短信，打开看是条提醒“今日气温16-22°C，阴转小雨，出门最好带伞”，看看这天气，这么大太阳，跟我说要下雨？于是愤愤地把手机扔进兜里，继续徘徊着。早已对熟悉的街道没有任何新的印象，我一如往常地打量着这番繁华，纷繁世界，与时间一起褪去旧色，染上新颜。

突发奇想，眼前这些行走的人们眼里会看到什么，心里会想什么，会说什么话，又或者会有什么事发生。

一

“最近生意怎么样啊？”

“还不是那样，董事会那帮人总想着折腾我。事情越来越多，可能最近都要加班，不能陪你们娘俩了。”

爸爸的生意好像有问题了吧，他又要加班了吗？唉，好想他能经常陪陪我和妈妈，爸爸不在的时候妈妈总是高兴不起来。

“没车了，快过去吧。”

妈妈拽着我的手想要穿过马路，可是这时候还是红灯。

我不得不正经地提醒她：“妈妈，还是红灯啊，老师说了要遵守交通规则不能闯红灯。”

“反正现在也没车，直接走吧。”

妈妈依然拽着我的手不放，拖着我的身体慢慢挪向公路。我看了看路两头确实没有车过来，可代表着禁止通过的红灯还那么醒目。

学校老师经常夸奖我说我是个懂事的好孩子，我不能这样辜负老师。我挣扎着摆脱了妈妈的手，一脸严肃地跟妈妈说：“不能闯红灯，这是很危险的。”

妈妈仍然左顾右盼，似乎还是想找机会过去。幸好爸爸这时候帮了我的忙。

“算了，就等一会吧，你看车又多起来了，女儿也是好心。”

妈妈一脸沮丧地回到我身边，我重新牵起了妈妈的手，很高兴她能理解我。

二

这生活还咋过啊，街上的人看着个个都有钱，为什么我就这么穷呢？又被老板开除了，我不就打碎个碗吗，又不是故意的。我看老板存心想开除我，对，他肯定是有意的，就因为上次我不小心看见他跟女下属亲热，害怕我走漏风声说出去，干脆让我卷铺盖走人以免东窗事发。这老板，我早看他不顺眼了，平时动不动就爱训斥员工，还随便编个理由扣工资，他以为自己多聪明，早晚有一天得完蛋，不信走着瞧。

路边一颗小石子碍眼地钻进我的视野里，我愤怒地往前一踢，也不管它会不会撞到人。

和老婆离婚过后已经五年没看到过儿子了，也不知道他在老家跟他爷爷奶奶过得怎么样，上次爸打电话跟我说儿子怪想我的。唉，对不住啊儿子，爸爸没挣到钱哪里有脸回来看你，等我挣到大钱，马上带你来城里吃好的穿好的，过过城里人的生活，一定要等我。

我停在红绿灯前，想去街对面的火锅店碰碰运气，说不定他们还缺个打杂的。旁边站着一家三口，穿着漂亮的衣服，说着地道的城里话，女儿还长得这么乖巧，真羡慕这样一个幸福的家庭。

那男人应该是做生意的，好像听到他说什么董事会，肯定很有钱。这样的人，就是运气好，要是我也在城里长大，现在也能像他一样，找个比他老婆还漂亮的，生个龙凤胎，气死他。

等等，他裤兜的钱包要滑出来了。其实，如果这时候轻轻提起那个钱包，他应该不会察觉到吧，就算他注意到了，我只需要说他的钱包马上就要掉到地上了我帮一帮他，他要是怀疑也不能多说什么。真的能带走那个钱包就再好不过了，他肯定很有钱，少说随身也会带几千块。我只要先站在他旁边，加倍小心地提起钱包转身溜走就好，很简单。不，这可是偷，这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干不得，被抓到了是要坐牢的，我要有理智。

我的思绪仿佛不受控制，可欲望仍然驱使我慢慢靠近那个男人，像路人一样若无其事地站在他旁边。看上去她老婆想过马路，那个女儿拦着她，男人只顾着她们了，这是个好机会。钱就在眼前，我缓缓抬起似乎要麻痹的手在空中挥了挥，为了避免后方有人会注意到这里，我假装不禁意地挥动手臂同时一厘米一厘米地靠近那个深蓝色皮质的，膨胀得要鼓出来的，散发着金钱香气的钱包。我觉得我开始冒冷汗了，极力控制自己的视线往前看，成败在此一举。碰到了，钱包冰冷的温度向我身体传来，我顺势轻轻一抽，立即转身，将钱包护在胸口直接迅速迈步走开。身后的嘈杂还是原来那般嘈杂，周围人的视线依然只顾着自己的步子，最重要的，那个男人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成功了，没人看见，有了这笔钱，就能给儿子买新衣服，真是太幸运了。

三

“这一星期都在办退伍手续，没时间好好陪你，今天特地出来陪你逛逛，你想要什么就买，补偿补偿你。”

女友挽着我的手笑盈盈地看着我，接受了这番好意。才从部队回来的我，有些惊喜又有些失落，城里发展越来越好了，好些建筑我从没见过，这十字路口的四个方向好像都一个样子，密密麻麻盖满了高楼大厦。可一想到还在部队的战友们，不免有些伤心。

“对面那个商场有件很好看的衣服，我早就想穿穿看了，我们过去看看。”

说起来，许久不见女友，感觉她也变漂亮了许多。在军营的生活艰苦，除了平时跟她写写信来缓解相思，这几年和她也就见了三四面，其实我没抱太大的希望，如果她提出分手我也只能答应和叹气。可她竟然愿意留在我身边，这着实让我感到幸福，艰难岁月都是她陪我走过来的，真不知道没有她的部队生活我还能不能坚持下去。她一定是个值得相守终生的人，找个时间向她求婚吧，就这么定了。

我携着女友缓步走向十字路口，感受着初夏特有的潮湿，空气中卷着一点泥土的气息，是昨晚下过雨的缘故。路口处有很多人在等红绿灯，但并没有多少车经过。

“都在说‘中国式过马路’，可这么多人都在等红绿灯，看样子我们市里的人还挺遵守交规嘛。”

女友似乎没听到我在说什么，确实，十字路口一直都是熙熙攘攘的地方，不大声说话很难让别人听清。前面有个女人好像在拉着自己的孩子要过马路，与孩子争辩着什么。现在的家长，看着衣服挺华贵又是名牌，没想到素质这么低，自己低就算了，还要带着孩子一起，真同情孩子有个这样的母亲。

那个孩子还牵着一个中年男人的手，应该是他父亲吧。不过父亲旁边有个男人似乎有点奇怪，他一直在环顾四周，双手的动作很不自然。除非他们互相认识，那个男人不应该靠父亲这么近。我在他们身后十几米的地方打量着这个怪异的男人，他的左手在空中夸张地挥动，一般人是不会无缘无故做这种动作的。我突然注意到那个父亲的裤兜里有个钱包，大部分已经暴露在外，看上去随时都要滑落出来。我懂了，那个男人是小偷，他要偷走钱包！我身为一名军人，尽管已经退伍，但下意识的反应就是立即上前阻止他。

“前面有个小偷，我得阻止他，等我一会儿。”

顾不及女友对我说了什么，大概是叫我别去吧。刚想迈步冲向他，他却已经得手离开要消失在人群里了，我必须要在看不到他前抓住他。我立马加快脚步，灵活地躲过挡在面前的行人。他突然跑了起来，应该是注意到我在身后了。

“小偷！站住！”

他跑起来的动作很笨拙，按照这样的速度和人群密度来看，不出一百米我就能追上他，看样子他不怎么会搏击，我应该能轻而易举地制服他。他在前面时而险些摔倒，时而撞上行人，速度大大降低。我左躲右闪，尽可能地从人群的缝隙间穿过，缩短与他的距离。街上的人一个个从我身边掠过，我的心神专注于前方奔跑着的人，一定不能让他趁机逃掉。

他突然停住了，转过身来试图与我正面搏斗，这正合我意。在就要靠近他的时候，他一拳向我挥来，我立即低下头躲过他的挥击，同时伸出右脚勾住他的右脚往后一提，他瞬时便仰面倒在了地上。我迅速将他翻过身让他面朝地，左腿使劲压住他的身躯，右手用力拉住他的右手，左手死死摁住他的右肩让他动弹不得。被我擒住的他只顾在地上“哎哟，哎哟”地连声哀嚎。

四

什么破游戏啊总是过不了，又得再来一次，我都重新玩了七八回了，这游戏是不是有问题啊。3路车怎么还不来，今天又没堵车，再不来我就快迟到了。一想到迟到又要挨班主任骂就浑身不舒服，班主任那大嗓门真让人心烦，不过最近听说班主任出差了，就祈祷祈祷她不会出现在班里吧。

“小偷！站住！”

沉浸在对手机游戏和公交车还不来的抱怨中的我立即抬起了头，循着声音张望哪里有好戏看。街对面似乎有两个人影在奔跑，速度很快。我踮起脚尖，往鼻梁上推了推眼镜，努力想要辨认他们的动作。

捉小偷？真有意思。后面那人身体真强壮，速度还这么快，马上就能追到小偷了，再快点，再快点。嗯？小偷停住了，是想回头打追他的人？这出戏越来越好看了。

这拳居然被他躲开了，好身手。怎么回事，小偷怎么倒地上了，那个男人把他摁得这么死，这动作，肯定是练过的，估计小偷是起不来了。

我专心致志地看着这出捉小偷的闹剧，对面越来越多的人围观着一个男人擒住另一个男人，这个十字路口发生一点小事都能引起一大堆人围观，何况是捉小偷的事，没几分钟他们两人已经被群众围得水泄不通了。我饶有兴致地看看周围，惊讶地发现3路公交车已经驶过了，呆呆地看着车渐渐远去，我不禁气得直跺脚。

这车有停吗，我怎么没看到它停下来。唉，真不该看对面捉小偷，有什么意思，这下好了，又要迟到了。

五

在过去的短短几分钟内，我的眼前似乎发生了很多事。一家三口想过马路，一个小偷偷到了那个父亲的钱包，一个男人见义勇为将小偷制服，最好笑的是，身旁的一个学生似乎是因为错过了公交车在生气。

阳光不顾一切地打在高楼的墙上，倾泻在大地上，洒在每个人的脸上。刮起一阵微风，路边的塑料口袋随风而扬，在空中胡乱飘荡着。树叶窸窸窣窣，连摩擦声也变得那么动耳，不过在愈来愈近的警笛声跟前还是显得太卑微。警察带走了小偷，围观群众逐渐散开了，那个男人将钱包还给了那位父亲，父亲连连道谢，身边的学生也坐上了下一趟公交车，一切都恢复到应该有的样子，就如我之前到过这里的任何一次。

这个著名的十字路口依然充满了人群的喧闹，汽车的轰鸣，广告的声响。在刚才的几分钟里，世界的货币像往常一样涌入这里，又像往常一样流走。商场的大门被推开了数次，又被保安合上了数次。介绍房地产的彩色小旗飘扬，清洁工人低着头默默扫除路人的丢弃。这就是我所面对的十字路口，面对的这座城市，不足为奇，却又充满了故事，一件件小事组成了城市，一个个普通人构成了生活。

“你在这呢，走吧。”

朋友从身后拍了拍我的肩，等绿灯亮起，我们一起过了马路。

回到家已是夜晚十点过，无聊之中看了看电视，电影频道在放映香港电影《天水围的日与夜》，被一对母子再平凡不过的生活感动，那大概就是我所见到的生活，没有光怪陆离的奇闻，没有高潮迭起的故事，没有矫揉造作的事情，更多的，只有我亲眼看到的，亲身经历的种种平凡的生活。城市里的每一天都有犯罪与挺身而出，每一天都有学生错过公交车而迟到，毕竟，这就是我们的生活。似乎我们的存在不需要那么多粉饰的精彩，平静与淡然也能汇聚成丝丝温存。日与夜，黑与白，十字路口总是川流不息，而每个人的生活，总在继续。

影片结尾时的影评人说：“以生活记录生活，以温情诉说温情。”我满意地微微一笑，关掉电视，躺在床上，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