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等星
1）
房间里的空调坏了，无法制热，只能一个劲送出和室内相同温度的风。陈蔚搂着双臂蜷在沙发里，初春寒冷的空气穿过窗子缝隙，把沾染在树上的灰色统统吹到了她的脸上。今天是她被无罪释放的第二天。
或许是所有好运都耗光了，从去年冬天开始，她已经清楚了自己的穷途末路。陈蔚抹开额头渗出的细密的冷汗，支起身子走到镜子前。她已经无暇顾及为什么自己会被无罪释放，也没有力气去回忆之前发生的种种。而对于一切厌倦的端倪都清晰地在她消瘦脸庞上，如同利落的字迹般，写得非常安静。
忽然，门铃被摁响了。陈蔚吓了一大跳，不安又迷惑地颤了颤，然后才缓慢迈开脚。她想，或许是李默……也说不定？
陈蔚赤脚小心翼翼踱步到门口。她透过猫眼，看见门口站着两个穿着警服的男女，一阵莫名的战栗从她的脊椎迅速窜上来。她瞪大眼睛把头轻轻抵在冰冷的木质门板上，而来自另一面沉闷的震动却一波一波震荡着她的思绪。
陈蔚勉强将手搭上把手，深呼吸，用尽全力地打开了门。站在门口的男警官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略微尴尬地笑着冲陈蔚点头：“您好，又见面了。”
此刻，陷入恐惧中的她终于缓过神来。陈蔚可以清楚地在他们的眼里读到类似可怜的神色，自己苍白灰暗的身形在他们的眼里确实悲哀得很。
“请问，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吗？”
陈蔚觉得自己的喉咙里仿佛有蚂蚁在爬，原本的嗓音里参杂了些许干裂的伤痕。
“这是搜查令，很抱歉……”
“抱歉？这到底算什么！！”
陈蔚打断了男警官的发话，盯着眼前的搜查令，倏然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激烈且愤恨地抬起眼睛回击：“你们已经毁了我的生活，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我杀了我最好朋友！你们还不够满意吗！？”
她原本紧紧抓住门的手，不知怎么的失去了力气，无助地垂在身体一侧。眼泪也顺势从空洞的瞳孔里溢出。
“请你们出去。”
陈蔚佝偻着，难堪地堵在门口。
“我们很同情你的遭遇，看守所的确不好过。但是，现在只有让我们搜查，才能找出证明你无罪的最有力的证据。”
男警官的神情十分坚决。
陈蔚放弃了无效的挣扎倚在墙边，眼睁睁看他们动作粗暴地将书架上排列整齐的书抽出后，毫无规律地累在了一起。
“找到了。”
一旁的男警官朝发话的女警官走近，低声说了些什么，而陈蔚只能隐约捕捉到类似于日记、证据的字眼。
他们把日记放进透明塑胶袋里，忽然又想到了什么，重新回到了书桌边，打量起眼前的一盏护眼灯。他先是稍稍低下视线，细致观察了一番，伸手从灯罩里摸索出一只被漆成白色的小电器，看上去比半截小指还小。他用眼神和女警官示意了一下，转过身冲陈蔚说：“陈小姐，请您和我们一起回去，协助调查。”
“我已经被无罪释放了！”
陈蔚的脸色霎时发白，她大口地吸着气，带着哭腔的声音委屈又僵硬。
“是有关一个人的死，相关情况还希望您可以多多配合。”
冰箱低沉的嗡响把整个空间衬托得安静而肃杀。陈蔚的表情滑稽地落在了脸上，手指不自然地蜷曲了起来，眼睛里是比之前更深的灰色。
“请。”
2）
男警官反复摁动手里的圆珠笔，坐在另一面的陈蔚失了魂似的垂下头，几次战战兢兢地把视线抬高，又降下来。她竭力想把因为干燥而攒在上唇的死皮咬下来，屡屡尝试还是失败了。等她再一次将视线从脚边转到桌面时，男警官伸手翻开摊在桌子上的文件夹，推到了陈蔚的这边。
里面夹着一封遗书。
如果时间可以倒回到这封遗书诞生的一个多月前，那时正值冬天的尾声，虽然没有白雪皑皑的迹象，但是天气却冷得让人伤脑筋。也是在这样一个倔强的冬日，陈蔚和交往多年的男友分手了。
迎接着新年来临的烟火背景中，陈蔚听到了至今最令她眩晕的话。如同海浪一般，散发着湿润的腥气，袭击着脆弱的神经。她摇晃身体冲上前想拉住对方，最后却无力地跌落在路灯勾勒出来的细长影子里。
“在一个多月前我向他买了那盏灯。”
“是他给你装上的？”
男警官扶正了眼镜，语气刻板的问道。
“是。”
陈蔚轻咬住下唇，神情呆滞地盯着审讯室的地板，始终没有阅读遗书里的内容。
“当天装完台灯之后，你们还发生了什么吗？”
“之后他就离开了。”
“很感谢您的配合。”男警官收起了文件夹，侧脸望向陈蔚，略带一丝敷衍地宽慰道，“陈小姐，审讯结束了。”
“那么……”
陈蔚忽然抬起头，她依然清秀，只是似乎已经失去了本该有的轻灵透彻。现在的她，目光也渐渐覆上了一层如同洗不干净的茶渍般的疲倦。
男警官异于往常地露出欣喜的微笑，好像是在鼓励陈蔚把话说完。
陈蔚心虚把头转开，清冷的阳光顺着她削瘦的双颊滑落下，仿佛一串发亮的泪光。
“那么我可以走了吗？”
她喃喃道。
男警官先是点了点头，待发觉对方仍视线躲避才回应了一句，“嗯。”
男警官忍不住同情地抿了抿嘴，却见陈蔚刚迈出几步，又欲言又止地回过头。他很想知道她到底原本打算说些什么，可终究还是没有开口，只是目送她犹豫的背影默默消失在了审讯室门外。
男警官回到审讯室收好文件夹，又拾起掉在桌角的一个褐色玻璃瓶，向着自己的办公桌走去。
一个月前的冬天，带着阴沉的小雨。陈蔚揣着从晾干的衣服口袋里翻出的零钱，打算去小区门口的便利店买一盏新台灯。
她习惯性地冲收银台里正一本正经看着书的男生笑了一下。虽然他不爱说话，但是也和经常光顾的陈蔚有过几次照面。
“外面冷吗？”
他说话一贯温吞而带有细微的疏离，感觉就像是放凉的白开水一样。
“还好，下起雨反而没有前几天冷了。”
“嗯。”似乎是找不到该说什么了，男生支吾了一声，然后低下头瞥了一眼书，又立刻抬起了头问，“您需要买什么吗？”
“房间的台灯坏掉了。”
陈蔚苦笑了一下。
“真遗憾呢。”
男生认真地答道。
陈蔚摆出一个无奈的表情回应，“不过这里应该没有台灯吧。”
“的确没有……”
男生一边说一边诚实地点了点头，随后他轻轻收紧右手，捏住了书，“不过我今天下午会去一趟电子商场，可以帮你看看。”
闻言，陈蔚的眼里不自觉透出一份感激，下意识地问，“麻烦你真是不好意思啊。”
“没关系的。”
男生依然慢条斯理地说。
3）
男警官又一字一句把遗书读了一遍，每个字似乎都是被执笔者认认真真刻画出来的艺术品，优雅工整，从笔划里就能感觉到——
愉悦感。
他的脑海里倏地浮出了令人诧异的三个字，夹在指间的烟头不知不觉已经燃尽了。这真的是一份遗书吗？可创造它的人确实死了。
一个月多前。
当偏差的指针划向陈蔚时，她好像终于明白了，有的人能得偿所愿，有的人能刚刚好，还有人只能认命。尽管一切不安定的因素早就隐隐露出了马脚，可一旦发作却会让人措手不及。
就好比李默的背叛。
陈蔚想，如果意外没有发生，或许他们此刻已经在试穿结婚礼服，欣然接受所有人的祝福，然后相爱下去。对于陈蔚来说，即使不知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问题，不爱了还是爱够了，出现了更爱的还是想被爱的更多，也不愿继续难堪的争吵。它们就像一条一条需要固定公式才能解开的数学题，没有理由，既定地把回忆给否决了。
在喧闹的烟火声中，陈蔚泄了气地跌落地上，她不敢抬头去看李默是如何把自己丢在背后，如何义无反顾地走远。她下意识地双手合十向神许愿，“我可以放弃全部，只要他回来……”
陈蔚曲下腿捡起碰掉的零食，起身的时候，不经意从冷饮柜的玻璃门里看见自己有些憔悴的脸。她勉强牵出一个振作的笑，然后又重复了几次这个动作，冬天僵硬的空气让她的鼻子自然地泛红了。她似乎觉得有点好笑，轻轻嗤笑出声，揉了揉眼睛，拿着手里的罐装茶准备去结账。
“今天脸色看起来很差，生病了吗？”
男生站熟练地接过递来的钱，眼神对视了一下说道。
陈蔚愣了愣，像是被揭穿了一个谎话，伸手去拿一旁的口香糖，“没有啦，就是最近在减肥……麻烦这个也帮我一块算吧。”
“你现在挺好的，不需要减肥啦。”
“对了，上次谢谢你帮我去买台灯。”
“不用谢啦。”
男生把找的零钱放在陈蔚的手心，陈蔚接过的时候发现里面多了一个褐色的玻璃瓶。
“不舒服的时候可以抹一些在太阳穴，有缓解疲劳的作用，收下吧。”
“一等星？”
陈蔚木然地念出瓶子上的标签。
“嗯，它的名字。”
“啊……谢谢你。”
“如果……”
“什么？”
陈蔚刚推开便利店的门打算走，隐约听到身后男生在说什么，好奇地问。
“如果……还有其他需要我帮忙的，可以随时找我。”
4）
男生搓了搓手，把卫衣的帽子压低了一点。他紧锁眉头，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一点点挪动步子，视线始终紧跟着陈蔚和她男友。
烟火的爆炸声和人们的欢呼声此起彼伏，男生好不容易挤出了人流的中心，远远望着两人说了一些什么，紧接着陈蔚奔跑了几步，最后摔倒在地。他听到了陈蔚伤心的呜咽，男生明白其中的痛，就像怯生生被逼到峡谷的边缘，俯瞰下去是茂密的森林和湍急的河流。
他紧张地想上前去扶，陈蔚这时突然合十了双手，她在祈求什么嘛？男生心想。一定希望时间可以倒流，爱可以来过。人类总是有许多奢侈的渴望，它似乎比理想更有说服人活下去的功能。
他最后还是走了，没有上前给陈蔚任何安慰，就像他无言的目睹了，当晚被烟火占据的夜空是如何下起了一场雪的。
给你：
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就暂且用第二人称代替。
长久以来，我都一直在扮演一个卑鄙而卑微的暗恋者角色，躲在幕布架构出的黑色阴影里，默默看着舞台中央被耀眼的光芒所照射的你。尽管早就得知你已经有男友了，可是我仍旧无法克制对你的关注。那时的我只希望你可以永远得到和你相衬的幸福。
让我意料不到的是，你的男友竟然离开了你。
我不明白他为何如此不珍惜你，这也确实令我感到深深妒忌与无法忍受。
对了，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我会清楚知道关于你的一切？很抱歉，我做了一件可耻的事情：你还记得上个月我帮你买的台灯吗？那天下午其实我并没有去电子商城的打算，但与我而言，只要能为你做些什么，去哪里都无所谓。所以，我特意去了一趟电子市场，为你买了一盏台灯。同样在那个时候，我无意中看见了电子探头。
也许是私心作祟，又或者是带着一份不正常的恋慕之心。我鬼使神差地买下了它，故意要求帮你去装台灯，好将探头放置在一个你不会察觉的地方。谢天谢地，狡猾的伎俩竟然得逞了，我也因此有幸能窥探到你的日记。
“我心切慕你,如鹿切慕圣湖的水。 ”
读到这里，你一定会忍不住指责我是一个小人。可是很抱歉，爱让我勇于去做任何事，哪怕是用最恶劣的手段。
看见你一天比一天憔悴的模样，我也十分痛苦。我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人，会把爱变成武器重伤你。我发誓，我会赌上我的性命来铲除她。
5）
男警官目视死去女人生前的照片，有种不真实的恍惚感。
在照片里，她笑得夺目，带有樱桃般的妩媚，不可否认她的长相会让人不自觉联想到罪恶，会忍不住要再看一眼。根据陈蔚的笔录，照片中的女人是她交往多年的好友，如果不是证据确凿，嫌疑最大的只可能是陈蔚。
不过现在已经结束了，男警官将照片收进档案袋，他看了一眼窗外。凉意附在初春的阳光里扑面而来，高出围墙的树干仍是光秃秃的。迟疑了片刻后，他好像想起了什么，走到桌前拉开抽屉把一个褐色玻璃瓶揣进口袋。
“已经结案了，前一段时间给你造成了不小的困扰。希望不要介意。”
“好……”陈蔚错愕回应道，可能是感觉到自己的失态，她尴尬地咧了咧嘴说，“那我送您出去吧。
“那麻烦了。”
陈蔚捏着手里的玻璃瓶，和男警官并肩走在湿漉的小道上。天空阴沉得犹如中心塌出了一个窟窿，不断有云层往里陷。
“真是不好意思，让您特地跑一趟。”
她下意识地用指腹摩挲了一边瓶子上的标签。
“这应该也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陈蔚的左手始终没有松开，脚步略显沉重地走在男警官前面。
“你也不用再多想，关于他畏罪自杀……”
好像被重击了头部，陈蔚的眼神变得彷徨，随之而来的是某种熟悉的晕眩感。她觉得自己站在甲板上，身体跟着倾斜，最后连同整艘船一齐被浪潮吞没。
车祸发生在一个多月前，一名女性在傍晚回家途中被撞，当场死亡。由于车祸现场没有安装任何摄像头，警方出于遮掩的目的，想要草草了案。也就是在一周后，陈蔚以嫌疑人的身份被逮捕。
在她被逮捕的这段时间里，在其附近超市打工的男生电话自首后畏罪自杀。
6）
走到便利店门口的时候，男警官顿住了，他侧脸瞥了一眼陈蔚，“渴吗？”
原本男生经常站着看书的柜台变成了无人负责的区域，老板娘只好无奈地来顶班。男警官没等陈蔚回答，率先走进了店里，然后大步迈到了冷饮柜旁，大概是因为速度过快，被草草夹在文件夹里的一张薄纸掉落了出来。
陈蔚下意识捡起了那张纸。
……
我就是这样，通过一个小小的摄像头来监控你。说起来真是可笑。不过，现在我已经死了，如果你能看见这封遗书，请你不要为此厌恶我。
每当我看见你在日记里悻然写着你的痛苦与哀愁，我仿佛能感同身受。愤怒占据了我的所有思维。更让我无法相信的是，抢走你男友的居然是你的朋友！
我想我所有的勇气都来自你。
为了找到杀了她的最佳时机，甚至连续跟踪了她好几天。想要杀死她的念头在我的脑海里盘旋着，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杀戮之心。就在你被逮捕的前一天，我蹲守在她每天必经的路上，一切都如同我计划中的顺利，除了租来的车我开不习惯之外。
我天真地以为你的幸福已经来临了。可是当我看见你被警车带走的一幕，我简直就要无法呼吸。
这都是我的罪责，却要连累你来承担。就算我对你毫无恋慕之情也无法做出如此卑劣的行为。
所以，此时此刻，我决定交换生命来承担。
很抱歉为你带来了那么多麻烦。
马上，我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对于我来说，每天可以看着你面带微笑地来买你最喜欢的食物的时刻是我最期待地那一缕幸福。
……
久久的沉默在空气里蔓延开，陈蔚的神情已经不能单纯用麻木或是阴郁来形容，所有的情绪都拧在她惨白的脸上。陈蔚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捂住了嘴，春日的阳光锋利地在她的脸上划过。
……
我向神许愿，只要你能幸福，做永恒的一等星，就算是赌上了我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我
男警官拿着罐装茶走到了柜台结账，在他的余光视角里，单薄的遗书复印件上的字变得模糊而微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