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避免恶意刷票,恶意竞争,体现本次比赛公正性,组委会决定,投票转化为分数规则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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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乡
作者:程玉洁   学校:安徽师范大学   阅读量:4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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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乡

楔子

我叫H3,也叫小风,住在灵魂镇上。对于每一个灵魂来说名字就是性命,我告诉了您我的名字,我从哪里来,那么我已经将我的心以近乎赤裸的面貌呈现给您了,虽然我无法自己看到,但它一定是赤热的,是跳动的,希望您能接受它。也许灵魂的心会和人类有所不同,可从我在人世的经历来看,人类的心在深处总有一种我可以确定的东西,它一样温暖,毕竟,你我同源。

初次拆开此信的先生(或女士),看到这里您可能会有很多疑问,或者语气上、或者内容上。我会有这种语气上的担心,是因为老风告诉我人是需要伪装的。用“您”“请”等字眼,会让人更愿意读完我的信,您会更觉我的真诚,但实际上我并不真正的认识您,又怎么会发自内心的钦佩您,而一直用这几个表达敬佩的字眼呢?我更想用更加粗鄙的语调、更跳脱的思维、更令我自己畅快的心情,来直接描摹我心中的山水、人类和灵魂,这才能表现我们每个灵魂迥异于人类的美好品格——坦诚与相信。何况在我看来真诚应该是在左胸腔靠上处的位置散发出来的赤色热量,您为什么会一定需要这几个字才能感到真诚?我们灵魂是自己产生热量的,因为自己是相信的,所以无论对方如何,我们总能感到真诚,可人类似乎总需要从他人处获得这种支持请原谅我直接提出内心的困惑,我曾经因为好奇、想不明白而问过老风类似的问题,完全不是故意,却没想到让她伤心了。

至于内容,请让我先解释一下我的名字H3。确切意义上说,我其实没有名字,不仅仅是我,整个灵魂镇的灵魂们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名字,虽然姓名仍然不可告知人类,可对我们而言名字只是个编码、一个代号,比如我的H3,你也可以写成H3或其他什么。名字对我们来说是个排列东西的标签,像我这一辈的孩子都以H打头,邻居家的H6和我就像是同一对父母生出来的,所以在灵魂镇,血缘关系并不像人类那么重,也没有人类社会里“亲兄弟”的说法,当我们呼吸着同一片空气,在同一块草地上打滚嬉戏,都被喊作HX的时候,我们就知道,在这个镇上所有的灵魂都是一起共生的,我们不分彼此。这种情绪甚至波及到了我们对于自然中一草一木的感知,这是灵魂镇一种普遍共有的情怀,是的,我们都是不分彼此的。在我后来到人类世界的游历时,我才知道如何区别,何为远近亲疏,也懵懵懂懂地感受到了我们灵魂姓名不可告诉人类的原因。但这种区分,在我看来大多数时候给人带来了命运中伤感的东西。姓名对于我们来说它是可以轮回的生命。当我们长眠于某处时,我们的生命还是收归原来的地方的,但名字仍有后人延用,我曾路过人类最后的弥留之处墓地,看见墓碑上仍然刻记着逝者的姓名,这其实是一种不太好的提醒。

我又为什么会说你我同源了呢?灵魂镇很古老。古老是个很必要的词,到哪里都很必要,任何东西,任何一片土地如果没有古老的积累,永远也不能化成一个镇子、一个村庄,因为它没有历史能够留住情感、留住一种很复杂的心态。而古老的地方必定有古老的传说,它代代相传,每一则传说都是那种复杂心态的部分传承。灵魂镇最令人神往的传说就是:每一个灵魂在俗世的人类世界里,都会有另一个对应的自我。亲爱的人类朋友,如果在您的孩童时代,有一天有大人告诉您,在世界遥远的一端一个叫灵魂镇的地方有一个以灵魂形态存在的你,您会有怎样的感受?我想您现在应该能大体了解我对于这则传说的一直以来的永远无法抹去的那种心情。我的内心仿佛住着一个精灵,每每我想起这则传说,她就会在我心里兴奋的上蹦下跳。这是一种窒息的力量,时刻有个声音在我耳边说“你该去看看”,“该去看看”。它给我提供了童年丰富的幻想和不着边的探险精神。我喜欢登上雏菊山的原因大抵也和它有关,因为那里是眺望远方的最好去处。从那儿可以望到的花海草原,这些投影到我心中,使得我心中有一匹野马。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意识到,有一天它会冲破笼子,奔跑在天地间。总之,这则传说在我的童年里打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而每个生命成长后的一切都在追怀他的童年,所以你可以想象我生命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注定被施加了魔咒,一定也必须和这条传说发生点关系,在某些时间里,它就是我的人生守则。

所以,在我行完成年礼的第二天,我决定去寻找这个世界上的另一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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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走之前,我特地又去爬了一趟雏菊山。雏菊山并不叫雏菊山,山上也几乎没有雏菊。这只是我对它的亲切称呼,独一无二的,每次我以这个名字提起它时,它就仿佛是独属于我的一件收藏,只有我能翻阅欣赏它。我觉得这世上没有哪一个人、哪一个灵魂或任何一件生命存在会比我更了解它,更明白它。虽然,镇上的灵魂们都与自然相处得密不可分,可他们不会确切地关注哪一条具体的山脉,没有我这么鲜明任性的偏爱。所以我不认为把它想成我独有的收藏是自私的表现,我只是替它感到难以言说的惋惜,假使这世上还有谁能够明白它理解它,我会比任何生命都愿意分享交流这份满溢的喜悦。

我之所以给它取这个名字,是因为在山的向阳坡,穿过一小丛灌木林,来到有轻微波浪的草坪处,我就可以眺望到山下遍野的雏菊。那一片草地十分温柔,它总用松软的泥土包裹你因爬山而疲惫的身躯。还为了你防护着山地起伏带来的危险,只是用浅弧度的地面曲线来报以微笑。柔嫩的小草和一些蚂蚁、蚱蜢、小瓢虫等可能会依次来和你打招呼,像我这种常去的访客,他们必定会来例行拜访。视线延伸,在山脚下过去一些又有一片雏菊,爬山之后的整身疲累都会在太阳的照耀下蒸发,化成了朦朦胧胧的雾气,来提示您这是个梦境。雏菊这种花适合成片成片的开放,大多数情况下单个看它,都会觉得它太平凡了。但当一群粉的、黄的、白的、红的就那么连成一片波浪,在花身的摇曳间,你能嗅到它们每时每刻都在欢声笑语,从而让你产生一种奔跑的力量。所以,我将它叫做雏菊山不是没有道理的,毕竟这样的名字表达了每一个登山者的感受。可是如果仅仅是这样,那我就和人类无所分别了。其实,雏菊山之所以叫雏菊山,是我在问它名字时山告诉我的。这样还要说道那独一无二的一株。我其实有点舍不得说出来给您听的。虽然,我刚刚说过单株的雏菊不是那么好看,但这株很不同,如果您看过一眼,您一定就再也忘不了她。草地上的位置很特别,山崖在这里扭动了一下它的腰肢,所以坐在这您恰好能舒舒服服地看见山的悬崖。在崖壁上,盛开着一朵雏菊。那是一朵紫色的雏菊,她和它们都不一样。她那么纤弱,在风中摇曳,一副岌岌可危、摇摇欲坠的样子,那么让人心生怜意,可她一直一直开在悬崖上。刚开始,我每次上山登上草地时,第一件事情就是抬头确定她的安危,我实在是太挂念这样的她了。到后来,我已经习惯了她的开放,因为只要登上山,她必然在那里。我和她已经成为相交淡如水的朋友,我们常常一起俯视整片草原花海,她就像高贵的公主,接受山脚下子民的朝拜。我愿意将她比作公主而不是女皇,因为在我这她永远有少女的一丝调皮可爱。她是我的美神!在我看来,她就是这座山给我的回答——勇气。即使在悬崖上,也要有勇气。我在临行前来探望探望我这些个老朋友并不仅仅是举行个道别仪式,还有获取勇气的意味。现在再次和她对视,我就获得了来自朋友的支持。要知道在我们家乡人类的形象大多丑恶。虽然,除了那另一个“我”能看见我之外,其他的人类对我无法察觉,可我仍是强烈的好奇伴着些许的担心,但现在我已经有了前行的更多力量,我几乎感到我的想象在一点一滴地真切落实

在雏菊山,我的视线投向远方,俯掠花海与草原,穿越乡亲们的黄色和红色的小房子,抵达镇子尽头的山岗。俗世的喧嚣与奔忙的气息,都将要从那里闯入灵魂的世界。

 

 

 

第一章

一、

晴天

 “晴天”这个词可能出现的有些突兀,其实这只是我表明日记的一种方式,虽然只标注了天气。标注上日期在我看来是件很奇怪的事情。在灵魂的世界,是没有日历的。并非灵魂有无限的生命而不在意时间。事实上我们和人类生命的长度是差不多的,每个灵魂的生命走了一个齿,就是一个齿,如果在这一刻它注定要停止转动,那就一定停止转动。只是我们对死亡的认识比人类要更为深刻,所以像一大杯水里丢了几克糖一样,灵魂镇上的人们对于时间的态度总是构成一种甜甜淡淡的氛围。我们对于死亡的态度与其说是无所畏惧,还不如准确解释为:我们从不记得。在晴天我们不记得,在下雨天我们也不记得。因为,我们的生活已经被更丰富的东西填满了。在晴天,小镇的灵魂们要忙碌的从事工作,金灿灿的麦子是每一个农民的梦想,为了实现它,就必须付出辛勤的劳动;铁匠也很忙碌,因为晴天的客人都是多一些的;园丁为了美的怜惜,要悉心照料花朵脆弱的生命;就连孩子们也要忙碌地和为了提升体温而出来晒太阳的蜥蜴玩耍;在阴天,街道上几乎都空了出来,但大家并未就此歇息,灵魂们仍然保持着对彼此的高度关注:对作物的关注、对手艺的关注、对美的关注、对童真的关注。所以灵魂的忙碌与人类的忙碌是有很大的区别的。这种忙碌的区别,我解释为,灵魂的忙碌出于内心,人类的忙碌限于规矩。

人类的奔忙,在我踏上火车上的第一刻我就感受到了。按照灵魂镇传下来的地图,出了山谷,来到了我俗世之旅的第一站,一个破旧的火车站,虽然距离地图绘制已经有二十年过去了,这个站点似乎还是二十年前的样子,所以我不难找到。只是它的拥挤还是超乎了我的想象。毕竟即便是晴天,灵魂们的工作也是井然有序地进行的。可是这里的人们却忙碌地忘记了脚下的步伐。在灵魂镇,所有的阶梯都有别于人类车站又扁又宽的台阶,是那种老旧的设计,又窄又高,在异乡奔忙的火车站我更忍不住再次感叹我对这样设计的喜爱,每一次在上面挪步,你必须仔仔细细、老老实实。每一个灵魂都善于观察自己的步伐,这个步子是往哪走,下个步子往哪走,都像心算一样清清楚楚。并且每一次的步伐都彼此连贯,为通向同一目的地。灵魂们也匆匆,但是是有秩序的,关注脚下也不忘脸上微笑的匆匆。在我们那,大家都彼此了解,因为我们每一天真挚的问候,所有的步伐串在一起,就像踢踏舞一样动听。可是在车站,我听到的步伐声就像盘子摔在地上碎裂的声音,我观察每个人脸上的神色(没有人能看见我,所以我观察得分外仔细)可我却惊讶的发现我找不到差别。这些脸有长有圆,有年轻的,有年老的,有漂亮的,也有丑陋的,但没有一张脸是能让我记住的。在他们是一个人的时候他们的神情和他们的心情一样漠然。他们总是行色匆匆,毫不客气地踩在大地上,来来往往,表情严肃。我几乎有一种错觉——人类是生活在钟表里的。但如果你的生活只有滴答滴答的指针转动声,你要如何再去聆听一首诗歌呢?人类有了文明,发明了钟表,却没有人发现时间,在来到人类社会之前我从未想过生活需要时间的提醒,而不是时间需要生活,或许人类的生活比我想象得还要空旷。即便是等车的人,他们也宁愿盯着各自的手机屏幕,仿佛就算有一百朵蔷薇盛开在他们面前,他们也不会抬头看看,为此做一秒钟的停留。可我确切地知道抬头的重要。如果没有某次抬头,我可能就永远也没法遇见我的紫色美神。我每次路过G10太太的门前的蔷薇园,无论它是以花苞还是以盛放的方式欢迎每个路人,如果时间充裕,我都会驻足和它谈谈心,亲吻它的露珠与香气;如果恰巧赶上工作,我也会回赠一个微笑,带着内心油然而生的羡慕离开。火车站的笑容太少了。还有一种浑浊的、混杂的氛围,让人感到一股霉味。仅仅在出镇的第一天,我就充分意识到了——人是人,灵魂是灵魂,泾渭分明。家乡老人们对我说的:“人类是丑恶的”一直在脑边回荡。

我还没有看清楚终点站,就被汹涌的人群挤进了火车。事实上,灵魂是没有实感,谁也没法触碰我。但是就像是本能一般,我躲避着汹涌的人群,我察觉到了内心对人类的恐惧,这种恐惧是新生的,就在我来到火车站的不久后才产生,它甚至一度越来越快地在我脑海里盘旋,试图让我产生眩晕效果。我想这可能和我未能找到那个“我”有关,但这种心态仍让我感到很沮丧也很愤怒,紫色美神纤弱地在脑海里舞蹈,一如她在风中那样,我就像负气的小孩故意跟谁作对似的,在列车行驶后就开始瞪大了眼睛努力观察车上的人们。

我视线的正中间的位置遭遇了强盗,他们堵在路中间,简单粗暴地洗劫了我对另一节车厢的好奇,那是两个青年男性和一位姑娘。姑娘长相一般,但她坐着的行李箱让我记忆深刻,多亏了这个黄色行李箱的明亮颜色,逼仄的衔接处才没有像潮湿、充满霉斑的沼泽。在这种情况下,另两位的长相更加模糊,一个叼着烟,在憋闷的车厢里制造可怕的气味,那位姑娘似乎不太喜欢,在他点烟的时候,就皱着眉头望了男子一眼,但终归没说什么;另一个就像候车室里等车的人们一样在使弄手机,全世界怎么样都和他没有一丝关系,只要他手机还在他手里。这三个人似乎都没有买到坐票,过道上也有不少这样的人。 1号位置坐着一打电话的男人,2号位置放着1的包,上面放行李的地方似乎放不下了,可过道上的人们都在密切关注着这个位子,没有人直接提出要求,却摆好了冲刺的态势,时刻准备着只要位置一让出来就奔来成为2号。我不大能分清1脖子与脸的界限,他嗓音很大,唾沫星子飞溅,似乎在咒骂什么,面部表情和他的唾沫星子一样丰富,但所有的表情,脸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表达着气愤。他这样的举动似乎给他的邻座造成了些许影响,他对面的3号在趴着睡觉,几乎1每说一句他就皱一下眉,1 语速快些时,他的眉毛就像相机连拍一样快速地咔嚓咔嚓,却终究也什么也没说。他旁边的4号似乎是个男学生,清清瘦瘦,看上去身板略为单薄,他频频对1冷眼相向,但1号显然全身心地投入在自己的发泄中,既不关心电话那头,也不关心他周围人的情况,4只好尴尬地推推眼镜,清了清嗓子。

这次观察又让我获得一条信息——人们拒绝和陌生人交流。所有人都不曾和陌生人对话,无论是出于解决问题,还是呼唤功德的需要。但我又深切感受到这种不沟通,并不是出于包容。这个发现让我内心不禁产生了些许骄傲,在灵魂镇人们的快乐总是来的轻松直接。灵魂与灵魂之间不需要什么遮掩伪饰,这在人与人之间是被需要的又不该被需要的。我虽然就站在这里,没有一个人能看到我,没有人能觉察到我,我觉得即便就是有人能觉察到我,以人类对周围事物的关注度来看,这和看不见我没有分别。我产生了一种很奇怪的感受:在火车上,我明明离人类那么近,却没有一个人让我感到亲切,但在家乡,在那片小草坪上,遥远的雏菊原野,没有一刻让我觉得我不和它们在一起。这种落寞就像是我好不容易爬上了屋顶却发现只有我一人在看星星。我刚从一个对周遭灵魂充分关注的地方出来,那儿还是我的故土,如今我步入这陌生的人类城市,虽然完全出于我自己的意愿,但还是让我感到莫名的惆怅。更何况兴奋过后的惆怅也往往更令人记忆深刻。在远行的第一站,我就开始怀念我的故乡。

 

二、

新的一天。我从睡梦中被乡愁惊醒,却看到了令我难忘的一幕。刚开始就像有一只蚂蚁在心上攀爬一样,我感到一阵战栗,睁开双眼,只一片漆黑。但慢慢地我感到漆黑的颜色像混入了别的颜料,先是藏青再是深黛绿色,最后变成了洗笔时的淡水墨色。接着,暗淡的光点儿像是手指缝里偷溜出来的沙子,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出现,我往火车窗外看去,发现了有朦朦胧胧的光线一缕缕地将天幕点燃。此时传来了1号的鼾声,就像是火燃烧时的声音,噼里啪啦。这时光线通过玻璃的折射轻巧地进入窗内,印出了彩虹一样五彩的光泽。太阳从远方的山脉顶上逐渐露出脸庞,但是火车在不断行驶。我竟然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流动的方式观看了整个日出,每一秒的景色都与上一秒相异。太阳每一秒升起不同的高度,在每一秒,隐藏在它光芒之下的山脉形状也各不相同,它以自己的方式注视着每一座山脉、每一片云彩、每一棵树木。这似乎是一种具体的关怀,就像灵魂镇的人们彼此之间、与自然之间一样密不可分,它坦诚地对待每个生命。在灵魂镇的光芒同等于人类城市的光芒,人类各个城市之间的光芒也是等同的。所以,我感觉到自然作为所有生灵的母亲其实每天每夜、每时每刻都在教育着她的子女何为坦诚、何为包容。即便是灵魂镇的灵魂们也只是学会了皮毛,我突然意识到我人类之旅的真正目的,所谓寻找另一个我,不过是在寻找我灵魂中的碎片,我需要一些经历、另一个我的指引来成为一个完整的灵魂。

窗上蒸腾的雾气将窗外自然的答案变成了印象派的《日出》。人们也部分转醒,我多想提醒他们错过了一场自然对灵魂的洗礼。我也意识到比起车窗内的样子,我更喜欢车窗外的风景。也许只有自然才能让我感到平静,无论是俗世的自然、还是灵魂镇的自然,我也再次怀念灵魂镇的一切较之人类社会而言是那么的可爱、那么的美好,我是一个刚刚从藏匿于世的灵魂镇出来的年轻灵魂,我又确信着我胸腔中是被炽热填满的,我对人类社会仍是充满着好奇与探险家的想象,如今我有了更为明确的目标与动力,而不仅仅是脑海中的呼唤,这种复杂的情感夹杂综合组成了我前行的方向,也让我感到我所有的云游都是为了归乡。

 

三、

我喜欢火车每次经过隧道的时候。这样我就成了拥有一辆潜艇的水手,刷的一下,潜入了水中,水声在我潜艇的周侧发出咕噜噜的响声,似乎还伴随着气泡,我无比勇敢地在海底游行,却像火车沿着轨道一样仍睿智地遵循着自然的原则而航行得如鱼得水。忽然,我又毫无预兆地驾着潜艇冲出了海平面,光明就此降临,我就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第一个高喊着:“看!太阳!”。我知道我会是第一个,也必定是我,因为在这满载着人类的火车上,除了我之外是没有人会注意到这美妙的时刻的。可是就当我有些许洋洋得意的时候,在火车驶出隧道的那一瞬间,一个坐在窗边的老人,皱着她干巴巴的脸颊,用老顽童的语调说:“看!太阳!”。车厢这般嘈杂,可我还是听出了那低吟浅唱一般的那句“看!太阳!”,这句话就像个魔咒,带着令人诧异的欢畅。我一瞬间有点儿说不出话来,这些天我已然接受了人类丑恶的说法,在我所见所感的一切里,没有人类是美好的,他们要么严肃,要么带着负面情绪,要么就喋喋不休,要知道没人能因为说话而获取内心平静的。可是,这时,一个头发花白、身材矮小到都要缩成一块泥巴了的老太太却说出了这么一句顽劣的话。作为一个没人能够听见的灵魂,我都只将这种想法放在了心里,并没有喊出口来,这位老太太在周围那么多人能听到她话的时刻却无所顾忌地说了出来。当然我很快也意识到担心周围人的反应是很多余的,人们对这样可爱又顽皮的话必然保持着高度统一的淡漠。可我的心情却没法平定了,这才是块新大陆,我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苍老的脸庞,盯着她那双浑浊而又清亮的眼睛,她像察觉到了什么,脸庞轻侧,像个调皮的孩子刚刚做了个恶作剧一般得意地对我眨了眨眼睛。

她看的见我!

 

 

 

第二章    

一、

阴天。

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情,致使我到今日才将这些回忆一遍记录下来。这其实也算是我对灵魂镇例行传统的再次践行,用一个阴雨天来关怀生活过往,关注我近日的生活本身。

我在福利院已经生活了许久,在这里我感受到了人类社会的和谐,这种和谐与灵魂镇那种粗犷的天然的唯一的和谐有很大差异,人类社会的和谐似乎是伴随着矛盾产生的,也因有了矛盾,和谐才被称为和谐。这段时间也让我了解到灵魂镇的灵魂们对人类认知的错误,也是我那可爱故乡的一点点不完美之处,我对自己先前接受这种认知的行为而感到羞愧与无奈。人类倒不是丑恶,只是太过复杂。这话并不是我说的,是老风的原话,虽然刚开始我还不太了解。

老风就是在车站那天喊出那句话的老太太。我现在每天都和她愉快陪伴,已经很仔细地观察过她的形象。她眉毛细淡,曲线就像雏菊山的那片草地一样柔和。她眼睛因为衰老而浑浊,我却能在每每聊天时发现她眼底射出的清亮。虽然老人慈祥的脸上有不合她气质的鹰钩鼻,让人觉得她在年轻时一定是个很厉害的角色,可她那张常常携带笑容的嘴巴又让人立刻否决了上一秒才产生的想法。她身量不高,且略带一点老人常有的肥胖。总体来说,从第一眼看上去,她给人的印象就会是那种好好奶奶的形象。

同一福利院的老人们大都叫她老冯,当然除了那个瘸腿的老头之外,事实上他从不叫任何人,好像谁都做了什么亏欠他的事情一样。至于我,我叫她老风,我告诉她在我的家乡,我每次从雏菊山幻想外面的世界时,都会从那眺望通往俗世的山岗,如果恰赶上春季多风的日子,山上浓压压的树木的叶冠便会像醉汉一般东倒西歪,在同一时刻,每颗树所倾倒的方向都会有所不同,就好像浮世绘一样展示着通往天上的山间众生相,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风,它的无微不至、敏感纤弱,才造就了每一颗生命的不同状态。而她就是人类中难得的无微不至的存在,正好冯风同音,就像是上天的安排一样,所以我叫她老风。

我和她关系变得如此亲密,个中还有些许曲折。这又要从头说起了。

那天车上在意识到她能看见我后,我又干了件很丢人的事情,就像只见到猫的兔子,我的第一反应竟是以百米冲刺的态度跑到了别的车厢。请不要奇怪我为什么这么做,如果你以为整车厢的人都看不到你听不见你,你怀着洋洋得意的心情对那张你不喜欢的1号做各种鬼脸时,明明不会唱歌还自由自在地哼着跑调的歌曲时,都有一个人类尽收眼底,这是多么可怖。虽然,后来老风将这解释为怀揣着童心,可每次我一想到还是觉的不堪回首,着实脸红。这可不能怪我,大多数时候老风很安静,有着一种生命暮年的安详,所以在此之前我从未察觉到她能看见我这个事实。而整个车厢的人们又一直那么严肃沉闷,漫漫的旅途中,我还是一顽童的心态将嘲笑人类当成了我的事业。

可是,几乎马上,在我逃到另一节车厢的同一刻,“她能看见我”这几个字就像炸弹余波一样又扫荡到我的脑海,只有我在人类世界的另一个我可以看见不是吗?她是难道是另一我!我心中被这种震惊填满了,虽然我现在觉得这是命运中的冥冥指定,但在那时我只觉得一阵荒谬。她的形象再次出现在我的脑海,稀疏的眉毛,就像被践踏的草坪又遇上了暴雨而暴露出光秃秃的地表;眼睛带着死气的浑浊,我也再也不觉得那句话该从她口中说出的,也再也想不起她说这句话时眼底的明亮。我宁愿希望在这世界上的另一个我是株植物也不要是她。还有她的鹰钩鼻,人类是坏的,鹰钩鼻的人尤其坏,这是我故土老人们常说的一句话,有鹰钩鼻的人怎么善良的起来呢?她的嘴巴还掉了好几颗牙齿,整个口腔都在展示着一种不完全的野兽状态。我感到一阵羞耻,如果我家乡的小伙伴们知道了俗世的我该是这个样子,而我居然怀着这样急切的心情来期待这个人物,那不知会怎么嘲笑我呢。总体来说,从第一眼看过去,你就会在心里感叹,老,实在是太老了。我感到万分沮丧,我在灵魂世界绝对称不上年纪很大,甚至可以称得上年轻力壮,我才刚刚举办过成人礼啊!可是她那么年老,一副行动不便死气沉沉的样子,怎么会是另一个我呢?我感觉我受到了羞辱或是欺骗,这完全和我童年一直期待的不符,传说里被我加注的神奇幻想都像是吹出来的泡泡,在它踏上旅途没多久时就破裂了,不留一点儿痕迹。

我感到浑身沉重,精神疲惫,突然有点理解人类无表情的状态了,如果有一面镜子,我就能够欣赏到自己没表情的严肃时刻了。又过了许久,我稍稍平复了心情,可又觉得一阵茫然,前行的方向似乎被我自己堵上了,我开始努力观察外围的景色以转移我在这个问题上的纠结。这时列车驶进了一个站台,它和我经历的头几个站台建筑略有不同,但在上面来往的人们都一样匆忙。一个穿着洗的发白的蓝色衣裙的老太太拄着拐杖,拎着的一袋行李,步履蹒跚地走在串流不息的人群里,我一瞬间就认出来了是她,顿时想喊住她,张了张嘴,又犹豫着,徘徊了几秒,“看!太阳!”这句话就像留声机一样反复在我脑海中单句循环播放。就在我还没拿定主意时,人群突然呈现出一种剧增的状态,我突然看不见她的身影了。一种我未曾预料的急切心情盘踞在我的心脏上,不断捏紧收缩它,这种情绪几乎在那一瞬间打败了我其他所有的情感,一下子站到了精神的至高点。我在同一时刻冲了出去,就像是刚刚丢了心爱玩具的孩童,感到既无措又着急,可就像安慰我一般,那个老太太又出现了,她是停住在柱子边上。此时已过黄昏,她站的位置灯光恰巧照不亮,所以我之前没有看清楚她。她是在休息,行李虽不大,但对她这个年纪的人来说似乎又是个大麻烦,她停下来擦汗,手还有点发抖,我突然有点内疚,我一直引以为傲的灵魂镇对待每个生灵的态度,我究竟扔到哪里去了?无论我行至哪方,我都该时刻记得我来自灵魂镇,只要我的血液还在流动,我的心脏还在蹦跳,我就该从故土那里继承美好的精神,这样故土才能陪伴我一同前行,才不至于,我不知道何方向前行的时候,也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上天在安排这样的我与我会面其实也是一件道德的检验——我还配不配做一个灵魂。

我打算走上前去帮她拿一拿行李,来表达我对之前自己行为的抱歉,可我毕竟是个初次与人类打交道的灵魂,一个腼腆的青年灵魂,我有点害羞而未能直接向前,可正当我下定决心打算迈步的时候,3号出现了,他是来帮她拎行李的。我先是略感沮丧,而后又感到惊奇。3号皱眉的样子又浮现了出来,对比现在的样子不由让我感到一阵意外。

我便这样尾随着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尽量不让她发现。然后我就来到了现在住的地方,这离车站挺近的,我看到一个老旧的大门上面有几个红色的大字,写着“福利院”的字样,“利”的那一撇已经不在了,或许它早已和地面做了次亲切的会面。老人向3道了谢,就进入了屋里。天色已晚,玄色早已啜饮完了最后的光明,我看到她进了一桩黄色的房子里,然后点亮了一盏昏黄的灯,窗上营造出她的影子,让她矮胖的身躯又变得又细又长,仿佛回到了年轻的时候。谁没有年轻的时候呢?我怎么能因为一个生命的衰老而嫌弃他的存在,这只是她的经历以年轮和皱纹的形式展现出来而已。有一天我也会衰老,暮色沉沉,这是灵魂也没法逃避的客观规律,它一视同仁。她洗漱出来了,我听到她在哼一首摇篮曲: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妈妈的双手轻轻摇着你

摇篮摇你,快快安睡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我好像步入了一个梦境,回到故乡,回到了一眨眼之前的童年时光,故乡两边的山岗和那片雏菊花海构成了一个巨大的摇篮,我变成了童年的样子,那么小,细胳膊细腿地在广阔的花海间晃荡,我欢笑着奔跑着,仿佛奔跑这件事本身就能启发我无尽的快乐。然后,突然之间像水面之间掷了一枚石子,雏菊一朵朵地像波纹一样倒伏下,在正中间的位置一缕嫩芽像天空中唯一的明月闪耀在我眼前,它一点点长高,叶子又蜷缩到舒展,然后扑的一声结出了一个浅紫色的花苞,几乎同时它绽放了,比我先前看的任何一株植物都美——一朵紫色的雏菊,在她身上汇聚了太阳所有的光……

在音乐的催化下,我就这样在她门前的墙角边睡着了。可能因为长时间坐火车的疲累,等我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我一睁眼就看到了她,她逆着光,太阳就在她身后,这使得我看不清她的脸,也让她头周围染上了一层淡黄的光圈。我身上盖着一块红棕色的小毯子,应该是她替我盖上的。她好像在看着我。

我刷的一下站起来,手上还捏着毯子的一角,像学生回答老师问题一样说道:“我昨天是想帮你拎行李的。”

她一愣。

不等她回应,我又急切地说道:“我是个灵魂。”

她这次表情更加意外了。

“你发现了吗?只有你能看见我。”这句话就说的有点委屈了。

她盯着我眼睛看,我一眨不眨地回望她,心情急切,多想让她感受到我的坦诚,并相信它。她眼睛笑了,周围皮肤拉扯出粗布纹理一样的皱纹,说道:“我相信你,因为你看着我的眼睛。”

这句话就像是一盏等点亮了我先前迷茫的心境。我居然从未意识到自己所拥有的宝贵财富。在灵魂镇上,灵魂们习惯用眼睛进行交流,从一个灵魂的眼睛里你可以发现他对这个世界的全部看法,你会知道他明显的偏爱,他对一件事物的态度,眼睛对于灵魂而言就是一扇永远打开的窗子,我们站在窗里观察外界,表达情感,窗外的光明温暖也由此射入。虽然人类也常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口,但是从我在火车站观察到的现象来看这扇窗子在大多数时间里是关闭的。如果两个陌生人不小心交错了眼神,他们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错开自己的目光。没有人对其他的生命表示好奇,假使你有所关注,也不会有人对你的关注有所回应。人类的所有建筑都有各种各样的窗户,我想人类喜欢窗户的原因,大抵和人类窗户的功能有关。它可以让人们看见,也可以让人们看不见。人们可能没有意识到,他们在选择关上窗子的时候,就注定了他们不敢再次坦然地站在窗边观望外界的风景,当再次开窗的时候,正当的观望都变成了猥琐的偷窥,所以他们避免直视,避免被另一个人窥探到他心里的秘密。可是今天,有一个人类用了灵魂打招呼的方式来坦诚地表示对我的相信。这让我感到十分亲切,也更让我对之前产生的那些错误看法而感到羞愧。

 

二、

接下来的一切发生的那么顺其自然,就像我是在灵魂镇去拜访了G10太太一样。她领我进了她的屋子,不大却很整洁干净,递上一杯热牛奶,又给自己泡了一杯,整个屋子都弥漫着两杯牛奶的香甜气味。

这样香甜的氛围,不由的又让我想到了我的家乡,既然她已然有了灵魂镇灵魂们对待生活的态度。那她一定能够明白分享我对那片土地的热忱。我开始和她说起我的家乡,我为什么到这来,又怎么寻找到了她,就像现在我在和读者您说的一样。我从她的目光中得到了鼓舞,就像我从那朵紫色雏菊中获得了力量。我开始滔滔不绝,在叙述中夹杂着我少年的想象。这是在我到人类社会后,第一次与别的生命分享我的热爱与赤诚,我的心终于可以向某个人类打开了门,我又有何道理再将他关上了呢?

我对故土的阐述似乎勾起了她的回忆,她视线愈趋于柔和,也染上了迷离的神色。却又像叹息似的说道:“天下的故土原来都是一个样子。我小的时候也常常对山外面的世界满怀期待,总想着出去走走,可当我老了却无比怀念我原来的样子,但我明白如果我没曾离开那里,我也很难发现我的赤诚。那时候我和你一样喜欢在我村庄里溜达,也最最喜欢遛羊的,因为这个时候我可以无拘无束地去村中我觉得最好的山坡而不用太担心时间。当时不像今天的孩子有这么多玩具,很多童年的快乐都是靠想象完成的。我无聊时就看那些羊啊,白羊可不是你想象中的样子,那么干净,我将它们比作白云蹭到了浓阴,棉花糖蹭到了父亲的烟灰。我还看山!我们那儿多是竹山。竹子是人种的,可不是那种杂乱无章的布置。你正对着山脊看过去,就像孔雀开屏的样子,我小时候没去过动物园,就从那面竹山上去找书本上孔雀开屏的影子,就因为这个我觉得自己比别的孩童实际上要拥有更多的财富。每次地形雨时,竹林就像面整齐的扇子能扇走我童年对贫瘠土地的烦忧……昨天那首摇篮曲是我童年唯一知道的曲子,我母亲唱的,她唱给我听,我长大了,妹妹出生了,她又唱给妹妹听,我会唱后,我又唱给弟弟听,父亲不喜欢我和妹妹,但当我累了困了,我就边像母亲那样哼着那首曲子边睡过去,然后就又是新的一天。后来我成人了,母亲老了,去了,可这个习惯仍一直保持到现在。我的家乡虽没有像你故土那样神奇的传说,但它也有独特的故事,它还有对我而言唯一的歌声。”

我这时感到,她作为另一个我存在于人类社会,不是出于巧合,而是因为我们本质上的相通,虽然我们来自不同的地方,但是我们的故土总有某些相似,而这些相似塑造了我们性格的共性。我们都来自一个对自然充满敏感纤细神经的地方,而人类童年的时候,对一切事物都会予以高度关注,即便是蚂蚁、石头,在每个孩童的眼里都是一块宝藏,虽然她的童年比我要更有哀伤的气氛,但是她还是和我一样从日常、自然里找到了快乐。我清楚地了解每一个生命本质的东西都深受他故土、生命之起源的影响,就像北极不会有雏菊开放,热带的平原你也看不见雪莲一样,我们即便走遍了全世界的山水,让我们觉得美的还是和家乡相似的那个,因为我们对美的认知、对世界的认知早在我们的童年就被我们的故乡塑造了。而此刻她以一个长者的身份用她丰富的年龄阅历给我的生命之路提供了有益的指导。

我问道:“为什么不会回去呢?”

“你现在想回去吗?”

我犹豫了,这是个难题:“现在不,但故乡时刻在我身边。不论是在雏菊山,还是在火车站,亦或是这里,我都觉的我都将故乡的一切美好装载在了我灵魂里。”

她笑了:“你必是个灵魂!即便云游得再远你都在归乡呀!可我年轻的时候不明白,那块土地实在太贫瘠了,可当我年老了,像找个地方回去了,却再也找不到了。”

“怎么就找不到了呢?”

“因为要修路、要发展,所以要搬迁。但你知道的,那座山就必须是那座山,即便山与山之间长的再相似,那也是另一座。”

她突然望向我的眼睛,带着一丝丧家的慌张。这让我很难过。我们一起沉默了。

牛奶喝完了,屋子里安静了下来。带着老年人居所特有的安稳。可这时一声厉叫像刀片一样划了过来。

“不许偷!不许偷!”

 

 

 

第三章

一、

我有时候更愿意把老风看做一个灵魂,而不是一个人类。虽然3和老风的出现,略微改变了我对人类的看法,我意识到我对人类有错误认知,也为此感到愧疚,但即便是在一个福利院内,人类的生存还是矛盾重重。

起先,在和老风的聊天里我得知她对花草的喜爱。作为另一她,我很愿意和她一起在这个俗世世界留点灵魂镇那种特有的清新情怀。恰好她门口的院子里,有一个颓败的花圃,于是我们一拍即合,决定在那种点雏菊。老风的行动立刻引起了别的老人和看护者的注意,但倒是谁也没有阻拦,毕竟那园圃已经荒废许久了,能种早种了,所有人都抱着“她愿意折腾就瞎折腾”的心态,既不加以阻止,又不予以鼓励。但就算没有冷漠人类的关怀,她还是从我这得到了充分的支持。我们喜忧都系于那株株雏菊上,一切的快乐都被它掌控了一般,心情久久难以平静。

终于在一个最明媚的早晨,第一朵雏菊开放了,那也是朵紫色的雏菊。就像吹响了号角,陆续的,它们全都开始绽放了笑靥。一个荒废的花圃在两双神奇的妙手下起死回生,我们的贡献绝不亚于医生救助了一名将死的病人。我看向老风,快活就像一艘小船驶过她的眼底,她的双眼如同落满早樱花瓣的湖泊,被一丝愉快的笑意驶过,划开了叠罩的花瓣,露出了清澈的底子,哪里还有衰老的样子呢?这样我不用看镜子,就知道我也必定也是这个样子,她可是世界上的另一个我啊。人类发明了船,却从未发现船是可以在眼中行驶的,这是多么可惜。什么生命又能有理由使自己不愉悦呢?又有谁能想到一个荒废了花圃会变得如此生机动人。造物主用一个魔法来告诉每一个生命,不要轻易放弃,哪里都可以开出花来。这也是我故土,那朵风中摇曳的雏菊花告诉我的人生答案。

老风一直细心地照料雏菊花圃,每天早晨都会顶着乱蓬蓬的头发穿着睡衣来到门口,将插着被折下雏菊的小篮子和写着“今天阳光明媚,雏菊也正在开放,希望花朵能愉快您的心情”的牌子挂好,路人路过时就可以直接从篮子里收藏一支春天。这让我再次想起G10太太的蔷薇园,但 G10太太从未用过类似的举措,在灵魂镇这是不需要的,我们路过她园子的时候常常小心翼翼地攀折一朵,G10太太对我的举措其实心感欣慰,这其实是一种表扬,大家可都羡慕她的园子呢。但在人类社会,似乎没有人会对这些过度关注,他们会觉得这样的攀折是不礼貌的,我想这大抵还是因为他们都不相信别人,也都不相信美的力量。 “我这么做就想让人们感受感受美,年轻时,就算再忙,也要学会驻足观察。当他们像我这样老了,如果在想看到美景,那样年轻的心态却是没有了的。”可是显然这个举措不够奏效,还是没人愿意拿取一支,人们不拿,可是雏菊园里的光景却不怎么好了,为了这美的共享,老风可是将雏菊园里最漂亮的花都奉献到门口的篮子里了,离开了土壤和水分,花朵会迅速干萎,可是土地上的疮疤却没法弥补了,可园圃就那般大,不多时日,大好的园圃又渐渐回到原来的样子。而外头的人们很有默契地都将这当成了一场骗局,是为了得到什么才这么做的,我没想到人心间的距离连美都无法拉近。

人类都是丑恶的,这句话我已然知道错误,就单单为了老风一人,我就要否定这个观点。但我可以否认人大都丑恶这个观点吗?毕竟除了这个世界上的另一个我外,我很难看到坦诚与相信,即便看到了,也是片面的、局部的。可老风说:“人不是丑恶的,但人都是复杂的。”

我刚想和她探讨争论我们在这个观点上的不同看法。不许偷先生又出现了,这也直接导致了“赠花行动”的破灭。

不许偷先生,就是那个对所有人都不太友好的瘸腿老头。我之所以这么叫他,是因为他总是抱着一本十分破旧的本子,神经兮兮的,一旦有人靠近他一米以内,他会立刻、马上把本子抱得更紧,还发出凄厉的尖叫,让整个福利院的人都反复听见“不许偷!不许偷!”这三个字眼。他和老风不同,老风无子无女,是自己主动住进福利院的,她心态平和,内容充实,在哪都能感到她的祥和。可不许偷先生是被儿子送到福利院的,据说是因为儿媳讨厌他,这一点不奇怪,这样的行为哪个人类不讨厌啊。他儿子每个月都给他交点生活费,给他请特别的看护,可那看护还是很难再靠近他一步。我仔细观察过了,那本本子绝对不值钱,皮边都被磨破了,想来他常常翻弄它。我实在理解不了,但我对他的态度虽不理解,但更多的还是同情,灵魂镇人们共生的人生信条时刻影响着我,也规范这我这颗灵魂。可是福利院里的人类对他可大不友好了。

作为一个只有老风能看见的灵魂,我有意无意地就能探查到人类的一切秘密。一天,我在门口游荡时,想看看今天是否有人来取走一株雏菊,却意外地看到了我不想看的一幕。他的看护,将他带到了门附近,用惯用的手段,再次让不许偷先生发出了那三个字,这种叫声持续了好一段时间。由于福利院的人们依然习惯了这种声音,凭借人类对关注这个词的漠然,竟没有一个人出来寻看。可是他恰恰被领到了篮子和牌子的旁边,路人纷纷侧目,看见牌子上的字,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色。而那位看护的脸上却难掩得意的神色。这就是个阴谋!我生气极了。

这是哪的雏菊?它开在哪?哦,花圃里。哪里的花圃?福利院的花圃。福!利!院!的!花!圃!那你怎么是你一个人的。你怎么可以不共享?外面的人?外面的人是外面的人,没看到吗?外!面!的!福利院的人才是福利院东西的主人。我感到浓浓的悲哀,我要如何告诉人类,在我的家乡,在灵魂镇里,每个生命都是共生的,我们是不分彼此的,是不分彼此的!但人类却不似这样。我感到将一件自然的造物活成一个人类的悲哀。何时将坦诚打入人类的思维,何时让相信能够在人类社会繁衍。人类是丑恶的!

我冲进房间,将我的所见统统告诉了老风,我原以为她会和我同仇敌忾,可她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从第二天开始,我再也没有看到她抱着花出去了。我不想搭理她,连原因都不想问她。她原来和其他所有的人类一样,这么懦弱,也太不坦诚地对待自己内心,妄图用虚伪来掩盖一切,实在太可笑了!

我和她的冷战开始了。

 

二、

雨天

我很快就后悔了,就在今早之后。

老风向来早起,可今早我起来时却未发现她起来的痕迹。我犹豫地要不要过去看看,然后我就听到了一声喑哑的挣扎声。我心中一突,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在从我心上流失。我快速推门进去,我看到她身子发抖,啁哳的声音从喉咙里传出来,但显然遭到了身体主人的压抑,她双眼略突,皮肤青白,有了缺氧的基本反应。她要死了。这四个字就像魔障一样在我心中闪过,可我居然平静的出奇。这是太阳刚刚起来的清晨,一切都未就绪,她喉咙里已经不再发出声音,周遭变得十分安静,我第一次觉得她的房间空旷,秒针的咔嚓声就像食人蚁一样啃食着时间。她还有点儿直觉,眼泪从她干瘪的眼眶里滑落到她耳垂处,这样的时刻她却用尽了毕生所有的力气扬起了一个若有若无的笑。她去了。我想她大抵想走的体面,用她从故乡那继承的乐观笑对倥偬的一生。我看到了旁边桌上她写的遗言,看来这几日她已经感觉到自己时日无多了。可我,我一直自吹自擂的坦诚、关注,却没有用到这个世界上的另一个我身上。我感到命运深深的嘲讽,与生活的风云难测。可这样她至少是怀有准备的,我想她走得那样有尊严,她一定是充实地体验过人生的。我摊开信纸,手不受控制地颤抖,信纸上这样写着:

“H3,你叫我老风,我可以叫你小风吗?因为在我眼里,你一样纤细敏感,需要关怀也时刻给予着关怀。你和我说过在灵魂的 ‘生命就是张表,走了一个齿,就是一个齿,如果在这一刻它注定要停止转动,那就一定停止转动’,人类也一样,再精致的表,也有停止的一天。我曾经活在钟表里,出来了,却老了。停止了,就死了。人类利用时间,用时间来计划、编排生活,为了适应计划,我们不得不限于规矩,不得不因为奔忙而放弃了关注,但却忘却了生活是可以不需要编排的。我们生的时候唯一获得解脱的就是我们的童年,人类的童年也是和你们灵魂一样是没有时间的,它永恒静止。说起来这几日我常常梦见童年的我,梦见那时的故乡,梦见白羊、梦见竹山、梦见我母亲又变成年轻的样子给我唱着歌谣,这也让我有种预感,或许我可以在另一个世界与童年的故乡相见。对于一个已到大限的老人来说,死有时是种解脱。

想来此时你已经不太生我的气了。小风,你看到人类的建筑了吗?一个方块一个方块堆砌成的,就连颜色也缺少变换。因为人类这么多,我们如何寻找一个共同的东西呢?我们装载货物,将一些物品如上堆放,会易燃、会爆炸,人也一样,但点燃了、爆炸了,这个世界只会更糟,我们还得花时间花功夫去清理残骸、清理爆炸后的牺牲。人类与灵魂的外形虽然相同,但我们都活出了不同的形状。在拥挤的人类社会,人类不得不将自己活成一个方块,好融入由方块堆成的社会,为了改变形状,我们不免要对自身消消减减,从而丧失了些感觉。人们缺乏关注诚然可悲,可这是命运,小风,人是无法遗世而独立的。我们需要一个人类灵魂镇的建立,但这必定经历着重重磨难。倘若人类社会当中也能有一个叫灵魂镇的地方,我敢肯定你所看到的人类一定比现在可爱。他们和灵魂一样敏感、坦诚,并且相信。你知道我多么的相信你就是个可爱的灵魂。我也多么确信你就是个以灵魂形式存在的人。

——这世界上的另一个你”

 

 

 

尾声

葬礼。

人们从那雏菊花圃中挑拣出白色的雏菊放在老风的墓碑上。一群暮年的人们感到了一种共同命运的感伤。我也明白了人们需要墓碑不是为了纪念,而是为了提醒。不许偷先生很郑重地将白雏菊放在墓碑上,他来到一边,远离着人群。我看到他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打开那本神秘的本子,我第一次看到他这么谦逊神圣的样子。那里面只有一张相片,似乎拍摄了很久,略微发黄,可即便是边角也没有一丝折痕。照片中一男一女,那个男子很像不许偷先生年轻时的样子,他无比温柔地抚摸着相片那个女子的脸,轻声喃喃:“谁也偷不走,谁也偷不走。”

葬礼举办过后,我又呆了些时日。雏菊园圃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仿佛老风的生命以另一种存在方式出现在天地间。如今大家都轮流打理这个花圃,看护居然很擅长侍弄雏菊,她还载了盆小的紫色雏菊放在自己宿舍的窗台上,听说在她的家乡也有一片雏菊花海。

……

我想或许只是复杂。我们每个灵魂都来自于人类,如果没有老风在我生命旅途的指导,那我的认识会多么狭窄。而人类与灵魂又都来自于各自的家乡,作为人类与灵魂的共同故土——自然,它给了我们美的体验与普世的关注。铭记这条守则,则能踏上了归乡的路途。我们都在寻找一份蜕变,来弥补灵魂的不完整。我的脑海里又被雏菊山上的紫色雏菊点亮,她伸出她纤细的手臂在风中对我召唤。我已然知道,她要告诉我的不仅仅是勇气,还有在何处都要记得土地,要扎根在灵魂镇的土壤上。我意识到我该回去了……

我带着满载着旅途沉重的步伐踏进灵魂镇,走过乡亲们黄色和红色的小房子,和在晴天劳作的朋友点头致意,平缓的步调便的愈加急促,我激动的心情在见到雏菊原野时一下释放,我一路狂奔,衣摆敲打着我身心与花蕊,和蝴蝶蜻蜓的翅膀一起扇出甘甜的风,一口气爬上雏菊山,踏在了那块草地,我视线望向远方,就和我出走前的眺望一样,穿过花海、房子,抵达远处的山脉,却换了另一种心情,我感到前未所有的平静。我抬起头来,悬崖上那朵紫色的雏菊一如福利院花圃的几株,一样明亮、一样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