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
几乎每个周末的其中一天晚上,我妈必给我打个电话,先问问我最近的情况,再扯扯亲戚或者邻居或者同事的闲事,然后就心满意足地挂上电话。要是哪个周末她迟迟没给我打电话,我心里必得攒着个心事。有时,我爸在电话旁,我妈就会问我:要不要和你爸聊几句。这时我便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回绝我妈,但通常已经晚了,电话那头已响起了一个熟悉的男声。我爸不是通常意义上的严父的形象,所以我能从他带着笑意的声音中脑补出他眼角能夹死几只苍蝇的笑纹和一排锈着顽固烟渍的玉米牙。而每次的对话必定千篇一律:“吃饭了吗?”“吃了。”“吃的什么呀?”“吃的饭呗。”“吃的什么饭?”“……”。于是在一段打太极似的对话后,他再叮嘱我几句好好吃饭,多吃肉之类的话,就乖乖地把电话还给我妈。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和我爸之间的对话就仅限于此了。不知道我爸有没有察觉到这种变化,因为他本来就不善言辞,反正我是明显感觉到我和他之间越来越找不到话聊,但没话聊这个问题这些年来又有些变化。以前,我是真不愿意跟他聊,他问我点什么我也总是敷衍的态度。一句话:志不同,道不合,不相与谋。在我心中他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不仅因为他随时随地抽烟,让我们饱受二手烟的荼毒,更因为他不求上进,否则我们家早就大步流星奔小康了。而这些印象,通通是在我稍微长大了一些后才产生的。那时的我还年轻气盛,锋芒毕露,凭借着点小聪明,顶着“好学生”的光环,在班里任着一官半职,从此觉得自己的"仕途之路"一片辉煌。我坚信自己的血液里一定流淌着某种世袭的领袖气质,但事实上并没有,就算曾经有过,但至少到了我爸那一定没有了。我爸在我们当地的煤矿工作,是个下井工人。打我爷爷那辈起,我们家就靠煤矿养着了,所以我是个土生土长的煤矿子弟。当年,我爷爷凭借着本应传给我的领袖气质在煤矿上也算小有建树,因此我爸从小就过着不是地主胜似地主的生活。后来,我爸没工作,我爷爷为了在矿上帮我爸谋个职位,从领导位置上退了下来。好在我爸虽然情商欠费,但总算智商上没有硬伤,这点从我身上就可以看出来了,所以技术上过硬,至少从我有记忆起,我爸在他们工区就是个技术骨干了。后来,我爸就一直在工区里当个小班长,这一当就从我上幼儿园一路当到了我上大学。小时候,一提我爸当班长,我就倍骄傲,学校里但凡填个什么表格,父亲职业那一栏我必得填上班长,以表明自己官二代的身份。说我爸技术过硬,绝对不是靠吹的,各种级别的技术比武我爸拿奖拿得那也是手发软,最辉煌的一次是在矿务局技术比武中高中状元,在全矿务局十几个矿区的技术精英中脱颖而出。本以为我爸从此就走上人生巅峰,但事实上并没有。但不管怎么说,我爸在矿上也绝对算得上风云人物,用我们那儿的方言讲,那就是大拿啊。因此,我从小就特崇拜我爸,再加上我爸脾气蔫了吧唧的,对比我妈一点就着的火爆脾气,随时带给我一种伴君如伴虎的感觉,我自然和我爸更亲近些,更是和我爸组成联盟共同对抗我妈。当然,这纯属“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我从小就活在我妈的白色恐怖下,稍不留神就踩着雷了。而且是就着芝麻大点的事儿翻来覆去地埋汰我,而我爸就在旁边笑呵呵地帮我解围,有时连他自己都连累了,于是一来二去,我们之间就结下了深厚的战斗友谊。那时候,《大头儿子和小头爸爸》正火着,就跟现在的什么喜羊羊,熊出没似的,我就跟我爸说:我是大头儿子,你是小头爸爸。虽然我是个女孩,但重点不在于此,而在于在我心中,我爸就像小头爸爸一样是个好爸爸,当时的我甚至觉得我爸是天底下最棒的爸爸。因此,我非常乐于和小朋友们比爸爸,我总是告诉他们我爸特别好,特别帅。也许当时还没有"帅"这个形容词,但是凭着我当时的阅历,我当时真的觉得我爸很帅气,至少可以秒杀其他小朋友们的爸爸。
但我对我爸的崇拜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消失殆尽了,我渐渐地发现,我爸其实一点都不好。他抽烟喝酒,而且不讲卫生,别人一说他还犯倔。他不求上进,否则,凭着他的技术,不说平步青云,至少不会十几年如一日地当着个小班长。但凡有人劝他进取,他总会说:我现在不挺好,不缺吃,不少穿,还不用操心。没错,我爸最怕操心,反正他也没怎么操过心。我爸每天的生活就是早上上班,下午睡觉,晚上要么陪我妈出去跳会儿舞,要么上网斗会儿地主,要么去我奶奶家转转,然后就上床睡觉。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儿他几乎都没怎么操过心,倒头呼呼就着。我的事他也没怎么操过心,当初我高考失利,虽说在随便报个志愿和复读这两条同样糟的道路之间,我更倾向于复读,但在我妈的高压政策下,我还是硬着头皮填了几个志愿,其实心里盼着滑档。结果如我所料,我妈最终只好妥协。在成绩出来到决定复读的整个过程中,我爸始终没有给我提供任何建设性的建议。在其它家长甚至请假在家帮孩子参谋志愿时,他依旧重复着他万年不变的生活,像个局外人。我虽然铁了心地要复读,但我总觉得自己是一个人在战斗,总会有种孤立无援的绝望感。所以,我对我爸在心里是怨的,他从不为我指导人生,我只能一个人在探索的道路上撞得头破血流。就像他也从不为自己规划,凡事顺其自然,他总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从小到大,他从未为我做出任何决定,包括升学的事。那时我常常会想,但凡他管一管我,我都不至于走这么多弯路。特别是在我人生中最低潮的时期,我对他的不满情绪更是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那些天,我一直没有主动跟他说过一句话。他偶尔跟我说几句话,我也针锋相对,表现出一副话不投机的样子。直到有一天我在网上查找复读学校的信息,他过来笑着对我说:没事,想复读咱就复读,多大点事儿。再后来,我的印象就是他和我妈陪着我在整个夏天里最热的那几天往返几个复读学校之间考察,这一次,他终于没有置身事外。
但经历过这些之后,我再也不像以前那样个性张扬,我甚至开始理解我爸。我爸是个十足的老好人,只要一顿酒,再兄弟哥们的套套近乎儿,我爸立刻就对人掏心掏肺了,通常我们家的钱就是这样被我爸给借出去的。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爸注定当不了领导。而且,他是真的视功名利禄如粪土,这辈子没求过别人什么事,没巴结过领导,更不会溜须拍马,唯一的理想就是一家人其乐融融。我爸说的没错,我们不缺吃,不少穿,简简单单,平平淡淡就挺好。这些年,我的心态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也许我身体本就流淌着追求平淡的血液,只不过之前我一直在跑偏。因为我从小就是我爸妈的骄傲,虽然我爸没怎么夸过我,但总是在外人面前极尽溢美之词,我听了都不好意思。我一直觉得自己要出人头地,要比男孩子更出色。可是,我现在发现我根本不喜欢这种状态,我也终于认识到,我爸对我从来没有这种要求,他凡事不为我规划,却要我做自己喜欢的。在他眼中,本来就没有最好的路,有的只是适合自己的。我现在也会遵从自己的内心,做自己喜欢的选择,就像我爸所希望我的那样,也许这样的我才是他真正的骄傲。
最后,借用老舍的一句话吧:好,不再说了吧,要落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