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猫寨
白猫寨又出了大事,兰英在甘溪河砍红麻踩到五步蛇,回家两天就死了。村长坤爷爷请来土家“撒尔嗬”(跳丧)班子,算好出丧日子。鞭炮声唢呐声恸哭声响起,小辈们戴起孝帕,随道士跳丧,女性亲人们哭唱着丧歌,细数兰英的乖巧、不幸,篾匠毛毛叔依旧在旁含泪扎起凤型灵屋。引魂过奈何桥进屋后,已是第三天清早,道士班主高高掷起雄鸡,一声“起了!”,众人八抬大杆送兰英上路。
默默看着抬丧的队伍远去,岩英婆头发更白了,本就细眯的眼睛更蒙上一层雾。嫁妆都堆在房里呀,懂事的兰英就这样没了,二公叼起长长的旱烟杆,想着三年前下户分到那么多土地,自己还带着岩英母女去开荒,肠都悔青了,把两年来新垦的土地全送了出去。
料理完丧事,坤爷爷招呼白猫寨的彭氏宗亲,商量起乡村公路的修建。乡里支持雷管炸药,修路占用邻村的土地已经协调好,白猫寨男女老少得上阵,尽快把分担的路段修好,在村里带头。
没有了兰英姐姐,树生辍学,叫起弟弟老八和明德,去绿油油的秧田里除草。白猫寨下三湾梯田里,恢复了忙碌和笑声。想着插秧节上妹妹的欢笑,想着离课堂和同学们越来越远,树生感觉炊烟和狗叫再不那么亲切,双肩和心也慢慢重起来。抬头之处,上、中、下寨镶嵌在浓绿树林中,吊脚楼和翠竹隐约浮现,如画的白猫寨呀!
收割完稻谷后,树生离开下寨乘船去酉水河镇。河水湍急清绿,两岸青山白竹,想着水香姐嫁湘西哭嫁时哭得自己和老春不知所措,想着酒席中嫂子们吓着要解衣灌他们奶水和土酒,树生心中有些难舍。坐省际班车到吉首后,树生辗转去了广东。直到第二年初冬,才写信给全村第一个初中生老春。
收到老春的回信已是寒冬。老家公路通了,自来水进门,电桩拉进了村里。看到亲人们卸下肩挑背磨的沉重,树生大大松了口气。老春还告诉树生,集镇搞建设,叔伯们卖杉树松树赚了不少钱,遍山的茶树油桐被当柴禾砍掉,油榨房从此安静下来,房旁水车在周而复始旋转,白猫寨没再没有满山满岭厚绒的雪,没有林中碳筛捕鸟的乐趣。看着信,树生脑里突然浮现起下寨孤儿癞三---稀疏蓬乱的头发,发红渗血的疤子,黑脏脸。
老春没有辜负坤爷,五年后终于第一个飞出白猫寨考取师范端上“铁饭碗”。那一年,树生在大坳大田里修建了砖房,用癞三的福田农用车,把媳妇从贵州接到白猫寨。看到树生在外混出了样儿,伙伴们心痒痒,年后都抛下田地进入南下大军去“淘金”了。
白猫寨开始变得寂寞起来,再没有晚饭时串寨走户尝百家菜的热情,再没有播种插秧心甘情愿的帮衬,再没有全寨倾巢婚丧嫁娶的闹腾,再没有春节零时“抢银水”、 大年初一小伙伴们接伴拜年等习俗的亲切,连曾经此起彼伏夏夜的蛙鸣也孤单不已。只有年长者伴着孙子读书成长,愁着田地一年年荒芜,看着炊烟一年年变短。
老八初中没有毕业,死缠烂磨到广东投奔哥哥树生打工。树生在炼钢厂升了组长,可是老八受不了高温,工作一个星期就病了将近一个月。他带着同龄长生离开哥哥。四年过后春节夜晚,派出所民警荷叶摸入白猫寨,将回家上坟醉酒的老八抓走。老八因抢劫被判刑十年,老婆改了嫁,不满周岁的儿子又交给了二公。长生在福建搭乘摩的时持刀抢劫致的哥死亡,搭上了自己,更消耗掉父母一身节衣缩食的积累,留给全家无尽的哀伤和心酸。
孙子出生后,坤爷爷与花奶奶去了县城。花奶奶白天照看孩子,傍晚在院子跳起坝坝舞,还参加鼓乐队到县城大街打起腰鼓。坤爷爷常到河滨公园,会会同乡朋友,与棋友对弈,更让他高兴的是,白猫寨大集体插秧秋收时跳的摆手舞,成了县城文化瑰宝,在公园随处能欣赏到,只是变得更夸张更婀娜。坤爷爷常闭眼随笛声二胡声跺脚哼起《木叶情歌》:“大山上木业烂成堆,只恨小郎不会吹,几时吹得木叶叫,只用木叶不用媒。。。”后来,老春把邻居侄儿介绍去县城做修车工,侄媳妇在桃花源景区外租房煎油粑粑卖绿豆粉。中寨人都逐步在县城买房蜗居起来,隔三差五的小聚,延续着白猫寨的血脉亲情。麻狗三弟兄送回父亲的骨灰,分掉工厂给的30万赔偿金后各奔东西,上寨也从此成了空寨。
去年年三十,白猫寨微信圈里的亲人们依约回乡祭祖。癞三亲自划船到酉水渡口接县城来的亲人,后溪修了电站,酉水河面更宽阔,河水平缓但不再清绿,回水处积满树草渣和水沫。畅通工程让油路接到了寨口,坐摩托的、开轿车的,人们四面八方到了寨子,吊脚楼烂掉了,老屋周围杂草丛生。癞三西装笔挺,自豪地告诉大家“我把全寨的菜土种上了花椒,每年随便十来万,只是就我坚守白猫寨,没有叔伯兄弟一起,再也感受不到曾经的惬意和亲切。只盼着明年奎哥回来承包梯田搞荷花种植观光,跃子叔来做退耕还林栽杉树”。
人们又端上了大碗酒,啃起腊猪头,想着曾经贫穷的美丽的温暖的人丁兴旺的躲在渝鄂湘黔交界莽莽武陵深处的白猫寨,想着勤劳的热情的朴实的团结的白猫寨亲人,想着日渐衰老白猫寨的残垣断壁和荒芜田地,老春借着酒劲,带头吼起了山歌:大山不砍荆棘多耶,大路不走草成窝耶,草死三年是根还在哟,人走十年是情更火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