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南河湾北面是一条长长的坝子，长坝子上柏油光溜溜的，夏天烈日一照，软的像泥巴一样。前几年这条坝子还是石子路，雨天黏一脚的黄泥，自从这坝子铺成了黑黝黝的柏油马路，坝北面的村民就方便了许多。孩子骑自行车，屁股后面赶集的人吃不到灰尘！连嗡嗡叫的大摩托在这坝子上走过都像南河湾水面儿干净！村子里富裕家买上摩托车，嗡嗡的马达声似孩子声吵闹在干净的坝子上。刘老汉心里像猫挠一样难受，整天坐在自家门前，手里端着淡灰色陶瓷碗，另一只手抠大脚拇指头，眼神飘到家门口坝子上，他看来往的摩托车，像一阵风似的。要是能够拥有一辆红色的大众摩托车，那绝对在邻居面前扬眉吐气，令他们羡慕一番。但他知道自己家情况，仅仅两亩地！一想到这里，他就埋怨父母为什么不给自己多分一些地，弟兄五个，老大老二的儿子考上重点大学，自己儿子成绩虽然不错，但还在城里最好的学校念高中，每年的花费就要两万，这让刘老汉犯难，他不得不随着在外打工的老表再次收拾蛇皮袋子出去做苦力。他知道老五在城里开出租，一个月挣钱就一万多，刘老汉掰回脚趾上的手，在面前比划一下，他把手指头数了两遍，还没有数过来，差点吓得滑掉右手上的碗。他慢慢收回屁股，左手不自觉掸掸屁股上的灰，从胸前的兜子里掏出来前几天老表送的香烟，点上一根，刘老汉猛地吸一口，身体感到一阵熨帖的舒爽，就像每次干过农活躺在床上一样。刘老汉徐徐把嘴里的烟气呼出来，在空气中形成一缕白气，刘老汉怎么看这白气怎么像早上老表赶集开的那辆红色的大众摩托车。
老表家在村前口，三层的洋气小高楼，涂的是大红色房漆，院子里还养着花了一万多块钱买来的藏獒，老表为了这一只狗，专门从县城里私人订制一款铁笼。这铁笼子就单独的占据一间屋子！刘老汉几次从他家路过，透过院子的大门，就能看见那只肥硕的狗慵懒的趴在铁笼子里，狗盆那么大一个就放在藏獒的旁边，隐隐闪出油来。刘老汉暗自叹了气，同人不同命！想当年老表和自己都只是初中没毕业！可是现在看看人家，过的那叫一个舒坦！而且人家儿子还在重点大学念书哩！
刘老汉缩了缩身子，整理旧得一点看不出华气的老式涤纶衣裳，这还是他曾经在厂子里干活发下来的呢！当他觉得妥当的时候，将右手上的碗筷狠狠的捏在手心，迈步进了老表的大门。
“是朝山呐，快坐。”老表端坐在客厅里，35寸液晶屏幕上播放着从泰国引进来的电视剧。他见刘老汉手里捏住碗筷来自己家找他，忙笑脸站起来迎上刘老汉。
“这几天快过收稻子的活儿，俺家婆娘一直吵嚷着让我出去打工挣钱。”刘老汉干笑几声。
“这事儿还要等一段时间，你看我家的庄稼现在仍暴露太阳哩！这事非得秋收活儿忙好。”老表舒适坐在要滑出水的皮沙发上，右腿提溜另一只腿上，眉间向下低垂，一脸愁容。
哎！刘老汉在心里打了个突突，这事本来他就没抱有希望，但是他还是依靠着这一线机会来到老表的家，拉下脸来求求人家，让人家带自己挣大钱！他也知道，自己家里就两亩地，人家有十几亩！哪是一两天就能收来的。
“立本，这两天我也没事，我帮你家收粮，也快点儿。”老汉顿了顿，突然说道。
立本呆怔坐在那里，身旁的刘老汉凝视地下的地板，两只手紧紧攥住碗筷，立本突然开口，道“也好，早出去，早挣钱。”
刘老汉也没有在立本家多待，径直沿着村口的路向自己家走去。走在这条石子路上，刘老汉忽然想起小时候和同伴在路上玩耍的时刻，那时多么快乐啊！可现在自己依然守着这条石子路，一走就是四十年。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就这样结束了！但他不怕，我还有儿子呢！刘老汉的儿子当年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城里最好的高中，那时候全村的人都羡慕。刘老汉突然发现自己一生过的并不平庸，他还养过一个可能考上重点大学的儿子呢！刘老汉暗暗发誓，这辈子的梦想就只能让儿子去实现了。而他，只要不停的挣钱，日以继日的赚钱。
2
路两边的杨树依旧苍翠欲滴，烈日仍旧炙热难耐。从杨树缝里透露出来的光线还是那么浓烈！刘老汉回到家门口，婆娘正舀着水冲洗碗筷，刘老汉顺手搓了搓手里未洗的筷子，用手抹碗里面的油水，又冲洗一遍，甩给婆娘，只听婆娘说道：
“立本咋说的？”
刘老汉揉揉太阳穴，呼出口中的浊气，缓缓说，“人家立本家里还有地要收，等地收完了才能出去哩！”
婆娘一听急了，家里还要刘老汉支撑，城里的儿子要一大笔生活费，这可难住了不识字的一家子，“咋们家的地收的差不多了，明天你就去立本家给人家收稻子，保准还能提前几天出去！”
刘老汉一听就怒了，黑色的脸面胀的通红，“那还用你说，我早就跟立本说了。你这婆娘就只会瞎忙活，要不你出去挣钱去！”
婆娘挤出几滴眼泪，背对着刘老汉，也不理他，端着手中的锅碗就往厨房走了。
刘老汉看见自家的婆娘不理自己，暗自吐了口唾沫，忽然发现自己或许火大了，自己根本没有理由冲婆娘发火，这个家里的事情全都是她一个人操持，她也不容易哩！ 但刘老汉又拉不下来脸面，只能心里憋住一口闷气，没处发力。
“朝山，孩子说天挨黑时候要回来家，你去车站接他。”婆娘从厨房走出来，双手抹了抹眼珠子，低头对刘老汉道。
刘老汉心里正生闷气，也没注意婆娘双眼通红从自己的面前走过，只是说，“我待会到立本家里，跟立本借一下他家的摩托车！”
这个时候坝子北面收割机轰鸣的声音传到村前的立本家里，立本手抚摸自家的摩托车，左手的烟头冒出轻烟，心里想到几天前邻村的韩大锤说的话。
“立本，不如我们两个买个收割机，在这南河湾附近收割稻子，等收完了，再将机子卖掉。”
立本心里一直苦苦思索这件事情，要是那样做的话肯定能够大赚一笔，而且还不用出去干苦力。但这毕竟是第一次做这种活，万一赔了呢？他立本可不能冒这个险，他是上有老，下有小，可不能在这件事上栽了。
“立本，可在家？”刘老汉摸索着平头在立本家院子外面喊。
立本缓了缓神，走出去跟刘老汉打招呼，“朝山，咋来了？”
“借你家摩托车用，我家孩子要回来了。”
“你有福嘞，看你家孩子成绩多好，考上大学那是稳稳当当的。”立本走过来看着立本暗黄褶皱的皮肤，熄灭手上的烟头，眯着眼睛说道。
朝山有些不好意思，想要谦虚一下，但突然想到自己家儿子在城里最好的高中上学，形象立马变得高大起来了，我家孩子今年就要高考，考个好成绩那是必然的事情，以后会飞黄腾达，全家的人都仰仗自己的儿子呢！而且村子里的人都要来巴结自己！
“娃儿要是有个好前程，当爹的也就放心了！”朝山毕竟不敢打包票，但他压抑了那么长时间，终于把语气自豪了一回，而这源头就是自己的儿子。
立本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插进摩托车里。立本走到前门口，打开自家的红漆大门，院内变得空旷起来，刘老汉坐上摩托车皮座上，缓缓的吐出口中的浊气，对立本说，“我这就骑去了，接完孩子就给你送回来。”
立本双手拉住自家的门，有些失神的站在红色大门旁边的石柱下。他立本自己知道，就算其他人不知道，他也清楚的明白在这个村子里他自己个儿看起来风光，其实那些风光是他面子挣来的。立本家里有钱，那是面子，出手大方，那也是面子，谁让他立本是镇子里数得着的大户呢？他不得不表现出随意的样子，不能让别人给自己安上一个铁公鸡的名号，他可承受不来这个！他要是让人知道自己在赚钱面前犹豫不决而且畏畏缩缩，那他的脸往哪儿搁！
黄昏从立本的脸上逐渐消去，今天的晚霞是那么红彤彤的，像极了可爱的红苹果，可立本站在自家门口发呆，谁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突然间立本回过神来，望向村尾的韩大锤家里仿佛做出了什么决定。
3
“立本说了些什么？”婆娘声音陡然增高了一倍，水瓢在她的手里直打转，她问从立本家回来的刘老汉。
“立本说今年不出去打工了？”婆娘望向神情颇为萎靡的刘老汉，声音再一次加大了几个分贝，“那个立本端的不是个好人，我家朝山都给他家收粮食了，他还拒绝，真不是亲兄弟。”
婆娘掀开烧沸了的锅，一把抹去鼻角的清涕，锅里面蒸汽冲上来就迎上了婆娘的脸面，婆娘立马捂住脸，咳嗽几下，又往挂满泪珠的眼睛揉捏几下，好几年她都没有尝过被蒸汽碰到的情况了。刘老汉抠住了自己的脚趾头，歪头靠在床栏上，口里吞吐烟气，“立本不去，那我就自己去。”
婆娘听有点着急，自己家男人跟那厂子根本不熟，怎样才能在那里立住脚跟？这两年还都是在立本手下干活，要是没有立本，她简直不敢想象，她家男人该要干多重的活！她立马抓起汗布一边端锅一边走到锅架子上，急忙的把锅放上去，对刘老汉说：“咱们不要逞能行吗？前几年在厂子干活一直都是立本照拂着，今年你自己去，你该怎样干活，脏活累活不都跑到你头上了？”
刘老汉心神不宁沉默下去，暗黄的脸面绷得像扑克脸一样，那轻烟缓缓的缠绕住刘老汉，刘老汉动动脚趾，绷着脸说道：“你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候了，孩子快要高考，我不挣钱谁去，上大学又是一笔花费，就算立本不去，我对那厂子也熟悉，还能往哪个厂子钻？”刘老汉抠了抠脚趾头，缓缓地吐出来嘴里的浊气，继续道，“这件事你就别管了！”
婆娘叹口气，她自忖说服不过刘老汉，刘老汉那脾气年轻的时候就倔的要死，当年还把自己打回娘家哩！这几年自己男人脾气可好了很多，可是她照样不敢触他的眉头！
南河湾冬天的时候像换了一个世界，出了这湾就像两种空间，坝子将天地分割的泾渭分明！刘老汉回来时候是漆黑的夜晚，天上没有星星，口里哈一口气瞬间就变成浓白的雾气，刘老汉站在自家的屋外敲门，里面灯光打开了，婆娘带着惺忪的眼神打开门，看到刘老汉瞬间就来了精神，“你怎么这时候回来！”
“车子到这都已经半夜了。”刘老汉搓了搓手，赶紧拾掇掉身上的背包，“快过年了，厂子里的人都回来过年，我跟着客车就回来了，免费！”刘老汉从腰间抽出来一包上次老表送的同品牌香烟，憋了口气，对婆娘道：“我这次去厂长说让我做监工，我一口答应了。”
婆娘只听到屋外呼呼的刮风的声音，然后看着自家门口被照的亮通通的雪地，她感觉雪地上闪出来的亮晶晶仿佛银子一般，她望着村里其他的门户，黢黑一片，说道：“ 看你可长本事了。”
刘老汉听到自家婆娘夸赞自己，高兴地合不拢嘴，感觉世界那么美好，黑夜第一次那么漂亮，他有些兴奋起来，他多么想当着所有人的面告诉那些说他穷的人，“没有立本又怎么样，我过的还是那么舒坦！”
天上的黑色仿佛给他披上层层骄傲的衣袍，他朝山从来没有这么舒畅过，他不舍的看看手里的香烟，像下了什么决心一样，狠狠地掏出来一根。
这一次朝山离开家已经半年了，他在走之前告诉婆娘：“我这一走本来年下再回来，可是孩子快要高考，我六月份就得回来。”
婆娘摸了摸刘老汉的蛇皮袋子，嘱咐几下就让刘老汉上车离开了。
六月天气像烧开的炉子一样热，刘老汉肩上掮着刚买回来的大西瓜，对自家婆娘说道：“快把孩子叫出来，吃西瓜。”
“孩子在外面玩哩！”婆娘接过刘老汉手中的西瓜，用袖子揩了揩脸上的汗，说道。
“孩子天天骑摩托车出去玩，不要油钱了。”刘老汉转身走进屋子里，看见抱着西瓜走进来的婆娘，努了努嘴唇，“你在家看好，别让他出去乱跑！”
刘老汉回来那会儿，那叫一个意气风发，老板给他的工资涨了一倍多！刘老汉心花怒放，回家第一天就跑到城里买了一辆大众摩托车，而且还是红色的！他想到立本家的车子还没有自己家的新哩！他在村子里骑了好几圈!
天黑刘老汉家的宝贝儿子骑着红色大众摩托车回来了，刘老汉忙跑过去，对着儿子说道：“成绩查的怎么样了？”
儿子支吾几下，只说到：“考砸了！”
“那能上几本？”刘老汉从立本家听说过大学，慌神的说道。
“二本”
刘老汉瞬间秃噜下去了，他万万那没想到自己的儿子连普通的一本都没有考上去，他看着低头的儿子，又看看自己的双手，暗自叹了几声，说：“上了大学，你给我好好地念！”
晚上刘老汉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一夜都没合眼，婆娘在一旁哭。刘老汉神情有些个萎靡，不再那种熨帖的舒适。他心里想我这个败家的儿子，真不争气！他看着瓦房上面的房梁，想到小时候父亲给他说过的话。
“为了孩子，我给往低了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