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允许时间回到半年前的那一天,重症监护室的门口,妈妈蹲在地上泪流满面,而我陪伴左右,心正在一片一片地碎掉,那是我所拥有的迄今为止仅仅二十年生命中最阴暗的一天。就是从这一天开始,我才得知二姨去世的消息。然而,事实却是,早在两周之前,她便已长眠于地下。意外,这仅仅是一次意外,正因为意外来的太突然而我恰好面临考试,我没有权利得到任何消息吗?正因为如此,我连见她最后一面的机会都没有吗?连葬礼都没资格参加?面对已经憔悴不看的妈妈,我能说什么,又能做些什么呢?所有的下意识都变成了我坚定的自以为是,我以为她还活着,只是躲着不愿意见我而已;我以为她还像往常一样,永远待在那栋不舍得拆的冬暖夏凉的草房子里;我以为只要我路过,她依然会像往常一样大声地招呼我吃饭;我还以为我们下一次促膝长谈就在下一个暑假里等着我。即使是现在,此刻,我还以为她就在那儿,只是躲着不见我。
或许,我尚未完成人生的过渡,还停留在以前,以前没有死亡,没有失去。只需一个节日,七大姑八大姨就会围在一起,欢天喜地,当然,人群中一定会有二姨笑靥如花的面容。如今呢,永远忘不掉,银杏叶泛黄飘落的季节,表弟溺水身亡的消息传入耳畔时,我大脑一片空白时的震惊与压抑,那年我高二,时隔四年,再次经历死亡,我竟然如此不堪一击,就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鸟,注定生活在恐惧与不可置信之中。
再或者,如果没有踏上医学这条救死扶伤之路,如果没有那次实习经历,如果从未经历一个生命的心跳在我指尖停止,或许我将永远没有勇气面对死亡。
脑梗死患者继发脑疝,血压突然降低,呼吸减慢,立即予以抢救。
当我匆忙换上白大褂狂奔到现场的时候,虽然抢救已经历时一个小时,但是患者的血压没有丝毫回升的迹象,实施抢救的住院医师满头大汗,见到救星赶来,直接瘫倒。我立马爬上床,胸部按压开始: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二十分钟后患者已经失去自主心跳,家属放弃抢救治疗,七点五十五分,患者宣布死亡,主治医师向我摆了摆手,我从她胸前将早已酸痛的双臂挪开,掌根接触的部位尚且能够感受到余温,可是已经宣布死亡了。望着这张两天前第一次接触的面孔,突然有一种错觉:一切不过虚幻。脑袋里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的念头:二姨是不是也是这么走的?是不是也有一个如我一般的人拼命地给她做按压,是不是在大家都猝不及防的时候,她也被宣告死亡了?泪水不知不觉地弥漫双颊,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病房的,但是,家属的哭声却时时萦绕在我耳边,挥之不去。如果没有死亡,我们无需面对死亡,那该有多好哇!
说实话,对于死亡,我从不敢多想或者过多地提及。因为,死亡本身便已给人一种阴冷、绝望之感。坦言,我害怕死亡。如果深究其中原因,或许至少有两种:就其本身而言,死亡如同太空般未知,我们对于它的了解仅仅来源于无止境的想象,死亡于我们而言,亦正亦邪,亦是天堂亦是地狱。对于未知的维度,人类内心的惶恐自是难以言说,这种未知就像对于糖尿病病因或者所谓鬼鬼神神的难以解释。就死亡的后果而言,我更害怕,害怕我死后母亲会过于伤心;害怕两鬓斑白的父亲哭倒在我的坟前不肯离去;害怕没有我的日子里,父母老无所依朋友痛失所爱。简言之,一瞬间,因为死亡,让我放弃二十年间所创建的一切,我,一定做不到。
但是,时间将生活重重地抛向我们时从不会考虑我们能否接受或者是否自愿接受,而死亡是生活的一部分。
一阵枪击声,一声急刹车,或者仅仅凭借医生脸上那副无奈的充满歉意的表情,死亡向我们悄然走来,有时甚至猝不及防,自此以往,我们内心深处便隐藏一块伤疤,每年清明,伤口必会发作,撕裂,流血。
直面死亡,说起来容易,做起来,谈何容易?
然而,直面死亡却是我们生命的必修课,无论是面对自己的死亡,还是面对至亲至爱之人的死亡。对于那些已经离我们远去的人与事或者物,我们必须清楚且直白地告诉自己:他/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否则,我们将永远生活在自己死死抓住的记忆里。若连直面死亡的勇气都没有,若连近于死亡的经历都没有,凭何说我们已经对身边人对今日的时光十足珍惜呢?
正如邓布利多教授对哈利波特所说:不要怜悯死者,怜悯活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