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里和煦的春风吹过江南,油菜花就开了。
学校旁边有一个油菜基地,占地面积挺大。
一环的低价贵上天,油菜基地占了这么大一块地没有被房产商占领,真是万幸。春天的黄昏,我常常绕个大圈子到那散步。夕阳吻下的最后一抹唇印还未散去,照得人黑发变成了金发,顺着那一抹云彩看去,油菜花微微颤动着,黄色的花瓣抹上红色的脂粉,愈发显得妩媚动人。
管理基地的是一对老夫妇,具体的播种收割事项完全是机械化操作,检查和实验的任务也由专人管理。老夫妇只需要每天最后关门时检查一下各培养室、实验室就可以。暑假的时候,我到这个基地兼职,每天进进出出,慢慢地就和这对老夫妇熟识了。
老夫妇的房子是基地大门口的两间特别小的一层房子,夏天火辣辣的太阳照得人晕头转向,把墙壁烤的像块尚未淬火的烙铁,皮肤一碰上,能给你整出个窟窿。好在房子旁边还有几棵绿叶葱茏的大树,顽强地与太阳搏斗,给人带来一抹清凉。老夫妇总是起的特别早,我一去,他们早就坐到门口了,中午回去的时候,他们就坐到了树荫下。老奶奶架着一副老花镜低着头缝缝补补,她的粗糙的双手一刻也不闲着;老爷爷眼神还好,不是在看什么报纸,就是看一本怪旧的破书。
“爷爷奶奶好早啊!”我打着心爱的小碎花太阳伞飘了过来。
“丫头,热呀!有空进来喝口水。”爷爷热情的招呼着,奶奶只是微笑着点头。
我在这里的工作很简单,也很机械,每天不是称菜籽就是称菜籽,导致我如今看到黑黑的菜籽就感觉蚂蚁爬上心窝,难受得紧。称菜籽数量要求精确,大热天心情烦躁,时常出了偏差,重来不算,还得挨师傅的批。我想,师姐说的果然没错,不管走到哪,新来的就是小媳妇,婆婆不会让你吃一个好果子,媳妇呢,总有一天熬成婆。我曾经一度认为这比喻腐朽又悲观,现在看来,还真是贴切。
就这么着挨过了大半个月,那天师傅不知是不是中了彩票,说什么我来了这么久都没空逛逛,可以在基地里面随便逛,不要乱摸就行。这算不得啥子奖赏,不过比站那称菜籽强,乘着天阴,比较凉爽,我从东边绕道西边,看看被太阳照得蔫了的油菜,追逐几只不认识的飞虫,颇觉无聊。转着转着,就到了老夫妇门口,今天两位老人在树下没缝补、看报,我隔着门槛,向屋里探头。老爷爷正端着水往外头来,看见我连忙说到:
“丫头,今天咋这么早出来啦?快进来!快进来!”他把盆子放在灶台上,用袖子擦擦椅子。老奶奶闻声转过朝里的头,招呼我过去。
我猫着腰进去了,虽然站起来隔着天花板还好一段距离,就是觉着要碰到脑袋。
“爷爷奶奶,今儿个这么早就做午饭啦?”
“丫头,赶巧今儿是你这爷爷生辰,我寻思着给他做点爱吃的。家里没人来,你就和我们两个老的一起吃点。”老奶奶望着老爷爷和蔼的笑着,显出少女般的羞怯,撇过脸去揉捏面粉。
老爷爷也嘿嘿地笑了:“什么生辰不生辰的,就是嘴馋。不过你奶奶手艺不错的,待会一起吃点。”
“原来是爷爷生辰,那感情我有口福了。丫头我祝爷爷长命百岁,和奶奶呀健健康康的安享天年儿。”
“托你丫头的福,我和你奶奶呀,这样挺好。”
我寻思着在家里给长辈祝寿,子辈孙辈的一大伙都聚在一起,老爷爷老奶奶怎么就两人。
“爷爷,今儿您过寿,孩子们都没来呀?”
小房子里顿时没了声,静得我仿佛听见自己话的回音。奶奶轻声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丫头,不是我们老骨头不说,是实在说得难受啊!”爷爷脸上的皱纹一下子加深了很多,其中的心酸与苦楚让我深深责备自己不该乱问,却一时不知如何安慰。
“老头子,这么多年啦,咱不难过,不难过啦!”奶奶站起身来,安慰着老爷爷,也安慰着自己。“我两开头生了个崽儿,不想正赶上几年自然灾害,没一粒粮食下锅,这没东西我也没奶水呀,一岁不到就给饿死了……”
老爷爷过来挨着老奶奶坐下,握住她的手,接着说:
“后来,又要着个闺女,好不容易拉扯到成年,跟村里个小伙子谈起了对象,小伙子小时候家里没照顾好,脸上留了疤,阿姆又有些神经不正常,我和你奶奶呀就不同意。后来被女儿软磨硬泡我们只得答应了,没想成他们家又不乐意了,说是在外头一个好地界寻着个地,去做上门女婿,那家里头就一个闺女,死了娘,要个续香火的,给的礼金也多。”
“那后来呢?后来咋样?”
“小伙子是个忠厚人……”奶奶喃喃地念着,干枯的眼眶里充盈着泪水。
“小伙子一百个不愿意,他阿姆就以死逼迫,要靠着这礼金给另外两个儿子娶媳妇……谁料知两个年轻人这样犟,双双喝了农药。”
“就没救了吗?”我的不懂事的好奇心引着我残忍的问着。
“没救啦。喝的太多了,发现的晚啦。”
我一时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对老夫妇,他们受的苦,让我觉得语言根本是苍白无力的。
“爷爷奶奶,你们等我一下。”我几乎不能自控的跑了出去,也不顾他们在后面的呼声。
一个多小时后,我抱着自己写得不太像样的“福寿安康“的对联,回来了。
“丫头,你跑哪去啦?”
“爷爷奶奶,有浆糊吗?”
我把对联小心的贴着,掏出个花盆把油菜苗植在里头,摆在窗台上。
“爷爷奶奶,以后呢,我就是您二老的孙女啦!就算我不在这里工作,也会常来看你们的。您二老不要也得要着喔。”我吃着老奶奶做的糍粑,喝着啤酒,哈哈大笑。
“丫头,只要你不嫌弃我们两个老的,随时都可以来。”爷爷含着泪花握着我的手,“这么多年,从没人跟两个穷老东西说过体己话,孩子,谢谢你!”
我端起酒杯,举起来,“爷爷,奶奶,啥也不说了,干杯。”
“好,来,干杯。”
虽然啤酒喝起来像喝淡水,但是三人都觉得醉了,醉倒在油菜里。看远处,绿油油的油菜,像是亟不可待的要开出花儿来。
如今,老爷爷不在了,老奶奶仍然每天坐在树下缝缝补补,旁边的椅子上,放着一张旧报纸、一本旧书。
春风吹来的时候,油菜花开了,多么金黄灿烂。老爷爷的坟冢前种着油菜,开得一样精神,一样金黄。窗台的油菜花也响应着,开得热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