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

他曾予我玲珑美意，死时犹少年。

我曾发誓永不回头，但时隔多年，我还是回到了这里。

白云薄烟，青山绿水，这里一如记忆中的从前。我穿过昏暗的厅堂，在清苦的草药香里，来到了那处篱笆小院。一样的土黄篱笆，一样的青青芳草，一样的小小瓦房，一样的陈旧窗花，但那个人早已不在。

梨花满院不开门，他已不在。

柴关虚掩，恍惚间我仿佛见到了多年前的自己。喉头干涩，心若鹿撞，忐忑地立在檐下，决心向灯火中长相别离的人许下相守的承诺。

我以为只要推开门就能看到他。然而，我只看到了他的灵堂，白色的挽联，白色的纸钱，白色的蜡烛，和一片白茫茫的天地。不曾有轰然炸开的脑中巨响，不曾有猛烈一窒的心底剧痛，我，甚至不曾倒下。

我希望我能忘记他，真的。

但许多年来，我总在落雪的夜晚想起他，在飘雨的清晨想起他……在生命中每个不经意的时刻想起他。在我的记忆里，他始终清新得像一朵早春的玉兰，弥漫着空蒙的雨意。

忘不了跟他共度的那些春节，他倚窗而坐，灯下的剪影很消瘦，深红嫣红粉红桃红，剪纸碎屑如落花般飘落在他的白衣上，那么美，让人窒息。他剪着，我攒着；他调浆糊，我搬梯子；他扶梯子，我贴；他说高了点，我往下挪一挪……

他在我心里永远是故乡，蜕变成诗歌的意象，只荡漾在回忆的乡愁里，回不去，追不来。

或许是在你十六岁那年的分别，所以，我梦见的从来都是你十六岁的模样。那双宝光流动的眼睛，睫毛弯弯，洁净的脸，淡淡的绒毛，鲜嫩地一掐一把水。我屏蔽了关于你的所有，但你仍留存脑海和心间，挥之不去。自你走后，世间落满了无穷无尽的大雪。只要一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雪花就在月光下飘落。

依稀还记着当年离别时的场景，我害怕，逃避，却伤害了你我。

那天，如我意料般，你苍白了脸，一直跟着我：“为什么要走？”

“外出闯荡。”

他拦在我面前：“我跟你走。”

烛光里，他身形秀拔，面如冠玉，我心绪万端地看着他，他才十六岁，光洁的面容却已有疲惫新生。可我该拿什么偿还他那暗暗锥心的情意。我扳开了他的手臂，收拾着衣物，语音漠然：“我去哪儿，与你何干。”

他清澈的眸中顷刻有波光消逝，又把下唇咬得紧紧的，低下头慌里慌张地问：“你讨厌我了吗？”

“我没这么说过。”

他以一种一咬牙一横心的决心抬起了头，如束手待毙却毫无惧怕：“我会等你回来，直到我死。”

他的容颜近在咫尺，我却已模糊。良久后，我说：“那你就等五十年吧。”

我从不拙于言辞，唯有对他。枉我虚长他那么多岁，却不如他一毫，面对那炽热的爱恋，我却担忧于世俗。我的确不如他。

“五十年就五十年。”他不再多言，转身就走。

我若是知道这夜是我们缘尽此生的绝响，我会拉住他，向他倾尽所有。

但是当时只道是寻常，我不过是望着他的背影，嘴角挂着一丝笑，话别说得太满，谁会等谁一辈子呢，你早晚会明白，我不过是你暂时眷恋的温暖，你终究会明白，我们在一起是错误的。时光是最有效的东西，终身不娶不嫁的誓言，终究会沦为一句年少轻狂的大话，我离开，将是我们最好的未来。

我走遍千山万水，行过白天黑夜，这世间的欢喜悲哀都被我尽情阅览，过眼云烟，我却从未想过要活在当下。我不愿承认的，我活在往事里。外面的世间，对我而言不是一马平川的宽广前路，而是处处碰壁的末路穷途。

我从离开的第一天就在想他。吃到一块好吃的糕点，想留一块给他；看到一场淅淅沥沥的杏花春雨，想到了他的盈盈笑语；连走在热闹的集市里时，都想将这份感触说与他听。我兴致勃勃地说，他温和清澈地听，一如我们从前……

我不想让自己想起他，那么就不可闲下来。可每当我产生这个念头，我想起的，还是他。风刀冰霜的漂泊岁月里，你似铁马冰河，频繁地入我梦来。

分别后，我时独游，不逢一士。但我如今已足够了解，你之于我的意义。我忘不了你，我要找回你，弥补这些年来，把你遗落在光阴之外的所有悲凉和沉痛。

所以，我回来了，却徒留这一片白茫茫的天地陪我。

我摸摸自己的脸，摸到一手眼泪，可我却在笑，真恐怖。我不知还能说什么，只好笑了。你有一万个理由活下去，你只是不想活下去。可我呢？我说让你等我五十年，你答应了，说五十年就五十年，可事实上呢，连十年都不等，你是个骗子！

如果你只是想让我尝到当初的滋味，你成功了。我曾经让你心如死灰过，而今轮到我了，放置心的位置上，只剩下一个大窟窿了。心空了，连灵魂也是。

我用了十年的时间坚定了对你的感情，你用了十年的时间对我死了心。当我决定将余生托付给他，与他就此牵手，念念珍惜，却只看见他长眠于冰雪天地，万念俱灰。

我有多爱他，我竟不曾让他知道。不，连我爱他，他都不曾知道。有时就是如此，不离开，就不会知道所爱是谁。但这多么徒劳无功，你已不在。

我想陪你就这样去了，却又害怕在三生石边的你早已携了别人的手，最终我还是这般懦弱，所以我终是要一个人孤苦老去，在没有你的时光里寂寞死去。

他曾予我玲珑美意，死时犹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