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是一座孤岛，没有人向往黑暗。像裂隙里的种子，像乌云后的阳光。孩子啊，请看着我的眼睛，让我悄悄告诉你：其实世界美好，而你恰在中央。

                                                                ——题记

眠眠是我在两年前的一个夏天，当暑期学习辅导班老师的时候认识的。当然，她是我班上的一个学生。

白白净净微胖的一个小姑娘，低眉顺眼，扎着不高不低的马尾辫子，一眼看过去就是个乖孩子的模样。

起初我并没有觉得任何不对劲，比如就算她上课的时候被我点名起来回答问题总是低着头一言不发，我也以为不过是小姑娘性格内向，害羞而已。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才察觉到眠眠这孩子不仅上课的时候不说话，下课了也只是趴在自己的位子上发呆，从不跟其他同学们一起玩闹。再一想，似乎我也没有听过她嘴里发出的任何声音。

有什么心事吗？十岁左右的年纪，应该是最无忧无虑的纯真童年啊！

爱心一时泛滥，于是乎，某个课间，等其他孩子们一溜烟儿跑出去后，我拍了拍掉落在衣服上的粉笔灰，走到眠眠身边，挨着她坐了下来。

而她依旧枕着两条胳膊，埋住了半张脸，趴在桌面上无动于衷，神情木然。

我放柔了声音问她：“眠眠，怎么不出去玩啊？”

没有回应。

我挪了挪，坐得更近了，然后将手一伸，搂住了她的肩膀，亲密地把脸贴过去，正视着她没有焦距而显得无神的双眼。

她仿佛如梦初醒，像受了惊的小鹿一般，迅速逃转开眼睛。

“眠眠，不去跟同学们一起玩儿吗？”

我没有放开她，反而用更加亲切的语调再次询问。

她小小摇了下头，依然没有吭声。

“不喜欢玩游戏啊？嗯，我也不喜欢。要不眠眠陪老师说说话？”

她低垂着眼睑，不做声，不抬头。我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摸了摸眠眠柔软的发顶，又追问：“……好吗？”她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

“眠眠喜欢看书吗？”

点头。

“喜欢看什么书？”

没有回应。

“老师也喜欢看书啊，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喜欢看童话，看郑渊洁的，杨红樱的，什么皮皮鲁与鲁西西啊，淘气包马小跳啊……你看过这些吗？”

点头。

我心里暗喜，觉得找到话题可以让她开口了，便又接着问：“那告诉老师，眠眠最喜欢哪个故事呀？”

又一动不动了。

整个过程就好像我在自编自演一场滑稽的独角戏，半分也没有打动眠眠。而她呆在自己的孤岛上，不出来，也不让别人走进。

这小姑娘，怎么会这样呢？难不成……是个哑巴？或者是口吃？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第二天我留意着，等到辅导课结束之后，见到来接眠眠的奶奶便迎了上去悄声询问：“……这个，眠眠平时在家里说过话吗？”

眠眠奶奶还以为眠眠闯什么祸了，大惊失色：“老师，我家眠眠在这里是不是表现不好？”

我连忙摇头，向眠眠的奶奶说清了情况。

眠眠的奶奶忽然就哽咽了。

原来，眠眠的爸爸是外地招进门的女婿，在眠眠两三岁的时候就抛弃眠眠和她妈妈远走回乡了。眠眠的妈妈没有再嫁，为了生计一直在外打工，把眠眠留给了奶奶带。

眠眠从小就知道自己跟其他的孩子不一样，于是就格外乖巧，格外听话，谁知后来越长大却越发沉默寡言起来，常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就是一天，只有奶奶跟她说话，她才会开口答应上一两句。

得知了这样的实情，我的心变得沉甸甸的，再看眠眠时，一波又一波的疼惜便全涌了上来。

多好的一个小姑娘啊，漫漫人生，她今后的路还长着呢，怎么能就这样把自己封闭起来？

我决定尽力帮帮眠眠。

于是接下来的那些天里，每回上课，我都会让眠眠站起来回答问题。

“眠眠，告诉老师，这道题你的答案是什么？”

我用充满相信的眼神看着她，用我平生最亲切柔和的声音问她：“这道题你会的对不对？”

然而她还是抿紧了嘴，僵硬地站着，低着眼，眼睫毛一颤，又一颤。

我在心里又一叹，然而面上却微笑着，对所有人说：“我们大家一起帮眠眠把答案念出来好不好？”

“好——”底下的孩子们异口同声，单纯的脸上像绽开了一朵朵花儿。

每当此时，我便注意到眠眠把眼皮抬了一抬，似有动容。

辅导班在接近尾声的时候，安排了一次出游。

夏日的清晨没有午时那般炎热，缕缕微风吹过，拂在脸上身上倒还清凉。

湖里的荷花开得正好，荷叶田田，一朵朵盛绽的荷花似穿了粉嫩嫩裙子的小姑娘，亭亭而立。

孩子们欣喜雀跃，在一旁绿茵茵的草地上奔跑嬉闹，洒下一串串的欢声笑语。

眠眠没有加入其中，孤零零缩在湖边凉亭的一角，眼神飘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走过去，拉起她的手，想了想说道：“眠眠，陪老师去看看荷花好吗？”

她没有做声，任由我牵着，到了湖心的拱桥上。

石雕的拱桥下攒着散发着丝丝幽香的荷花，有一两枝茎杆伸得高长，微微俯身，那硕大的花朵便尽收眼底，纤细的花脉清晰可见，晶莹剔透的露珠在花瓣边缘滚动，清风一过，跌落入湖，漾开微小的涟漪。

“这荷花美吗？”

我低头，看着眠眠的眼睛问道。

她与我对视了几秒才垂眼，动了动唇，却没有发出声音，然后点了点头。

我挥去心头的微微失望，终是一笑，用双手揽过她的肩头：“眠眠，你看着我的眼睛！老师想告诉你，在我们这个世界里，像荷花一样美好的事物还有很多啊……”

而我希望你能挣开束缚自己的绳索，走出自己的孤岛，睁大自己的眼睛，看看娇美的花儿，看看身边爱你的人儿……

她怔怔地，看着我的眼睛，极认真地，听我说的每一个字。

然后，咬了咬唇，点了个头。

暑期辅导班结课的那一天，所有的孩子们都扑着围上来给我道别。

眠眠落在最后，等其他人全散开了才走近。

“眠眠？”

她抬起头，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干净的，黑白分明的瞳仁里，我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那双眼睛，明亮，清澈，像安放了天上的星子。

那双眼睛慢慢蓄起了一层薄雾，像流淌过一条小溪。

那双眼睛一眨，有泪光盈盈于睫，再倏忽从眼角划落。

眠眠动了动唇，从嗓子眼儿里，从深深的心底，发出细细的，颤颤的声音：“老师，再见……”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半天之后，我才弯唇一笑，然后听见自己也有些颤颤悠悠的声音，从嗓子眼儿里，从深深的心底发出。

“再见，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