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情

江无鱼

冬月里，听到一声母唤儿的叮咛，闻到一阵烟火的香，看见枯草连天，向斜阳，偷龙转凤忆起诗里“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的句子。心与灵与身与意便不自禁地受起了撩拨，想起了远在远方的家乡。一年好景，已至灯火阑珊处，正是归家团圆时。

家乡有血浓于水的亲人，有嬉笑怒骂的友侪，有温暖如昔，布置依旧，与离开时丝毫无异的卧室，与床，与灯光，气息，温度，脚步落在地板上的声响。仿佛这多久的日子，不过是光阴偷着你打了一个盹，做了一场梦，而你只是出门散了散步，顺便买了一杯豆浆。这是岁月深长里的熟悉，笃定，与沉淀。一如年年岁岁，忽如一夜，如约而来的婆娑白雪。上下天光，朦胧一白。念起家乡，亦念着家乡的雪，仿佛急急奔赴一场约定，我不归去，雪不幸临。

对家乡的憧憬与向往，往往与对“故乡”的怀念，与追思暧昧交缠，藕断丝连。然而，它们实在是泾渭分明，不可同日而语的两种存在。

在一个人的一生中，家乡是在外闯荡日长月长，年年岁岁佳节来临，抛却生涯琐碎，摈弃风霜劳苦，一心一意回家与亲朋好友重逢聚首的地方，是现世的，可感可触的，与渐渐白发苍苍，纹路森森的父母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的叮咛与唠叨相关的；与日渐眉目清晰，交通发达，人情淡薄，鸡犬不相闻相关的；是承载着所有的今非昔比，物是人非的鲁迅式的凄凉叹息的。而故乡是诗意的，是千百年来文人骚客多情渲染的，缥缈的，只存在于过往岁月里的概念。是王维诗句里的“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是杜甫的“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何处无月？何处无茱萸？何处无高山？但无追忆里可亲可爱，可远观而不可近身的故乡耳。故乡还是吴冠中的写意江南小桥流水风情画，烟村四五家，八九十枝花，不张扬，稳妥地，平实里有写意，不乏浪漫。人是弱化的，一团鲜活的色，旧时天气旧时衣。人在画里，更在画外，和谐交融，有日长飞絮轻的烟火气息，是“飞入寻常百姓家”的美。每一个人，每一方石，每一座桥，每一脉水，都是亲切喜人的，流淌着温度，与情怀的。那是文人墨客闭上眼，悠悠回味，总带着三五分一厢情愿渲染的地方，回忆里涂脂抹粉过了，经过了这么长久的岁月烟霭的氤氲，一切都是清新的，曼妙的，朦胧的，雾里看花，水中望月般地风华绝代，别处纵再人杰地灵，也殊不可比。

所以故乡，从来只是一种精神上的，心灵上的概念。有关童年，有关母亲的叮咛，父亲的肩膀，有关炊烟袅袅，柴禾甜辣的清香；有关阡陌交通，有关泥土与流萤，下雨天的屋檐，和大无畏踩在水坑里的雨靴；有关东逃西窜，偷玉米，跳房子，撕课本，三毛钱一根的只蒙着一层纸的包装极其简约的冰棒；有关那样一段无知无畏，无惊无扰的岁月。

而现实世界里的故乡，只是日新月异失了灵魂的躯壳。一回见，一回生，始终隔着岁月的尘沙烟霭。所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主和客眉眼都不复，如何敢认。睁开眼，面面相觑的，是家乡，闭上眼，悄然归返的，才是故乡，被各自妙手回春艺术加工了千百度的。

故乡里的人儿不会老，依旧年少春衫薄，母亲的训斥声底气十足，父亲的飞毛腿依旧来去如风，姐姐的零花钱依旧得与你分一杯羹，否则就得承受你因委屈而泫然欲泣的恼人相。故乡是岁月里的常青树，日久天长了，人事已分了，依旧蓊蓊郁郁，枝桠交错，华枝春满，天心月圆；故乡是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是“年年岁岁花相似”，而家乡是“岁岁年年人不同”。无论何时何地，自身多少沧桑变化，启开书扉，迎面相逢那一句“春江潮水连海平”，花团锦簇是一般的，月华流动是一般的，水波荡漾是一般的，繁华易逝，好景难再的幽幽郁郁，惆怅感叹还是一般的，是年华深处的中流砥柱，任他明月下西楼，这里安然祥和，无惧世间风雨，不曾变改。

家乡是公共的，你有他有，可与人同，但故乡却是绝对私人的，天下无双，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流荡着你的气息的，各自守持，各自惆怅追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