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回忆郁达夫,在一个触动无数文人才思和喟叹的golden days里。
回忆他的小说,眼前仿佛能看到那个生活困厄对家庭国家都失去了责任心的“多余的人”,’能听到在异乡的沉沦者在哭喊“祖国啊,你还有许多儿女在受苦呢”,能闻得到“开的晚,所以经得久”的迟桂花香气。一个落魄书生出现了,他“没有去爱人的资格”,所以他只能在屋内拥着歌妓狂歌大饮,等到晚上在愁云下踽踽独行……
他的笔下是这样的一些人:他们从小束发读书,聆听圣人之言,或多或少有些才学。而这些或多或少的才学,造成了他们的狂傲和不合时宜,这种不知变通也成就了李白的赐金放还,柳永的奉旨填词和杜牧的青楼薄幸之名。他们之中少数人会功成名就,大多数人将是籍籍无名,就像枝头的树叶,无论光华和枯黄都不会惹人注目。
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做文人。
二
“我不喜欢那些开除或者攻击郁达夫的人……不是因为他们特别的攻击我,而是因为他们的一副创造脸。虽然他们之中,有的将化为隐士,有的化为富翁,有的化为实践的革命者,有的化为奸细。而在“创造”这面大旗下的时候,却总是神气十足,好像连出汗打喷嚏,也全是创造似的”
鲁迅冷嘲热讽地批评了创造社中弥漫的自以为是的浅陋之后,话锋一转,说道,
“达夫脸上看不到这样一副创造气。”
1930年.郁达夫和鲁迅先后离开了亲手创立的左翼作家联盟。
其中的缘由众说纷纭,我相信他们两个在经历这些变故后都会感叹一句:
“文人其实很可怜。”
八年前,郁达夫怀着对新文学新社会的向往从日本回国,但是祖国却未提供给郁达夫施展才情的舞台。“碰壁,碰壁,还是碰壁”,这就是他那时的情况。正因为有如此经历,他对当时来京求学的沈从文深表同情却束手无策。这种困顿简直成了中国文人的一种宿命:未通达时,他们总是用“君子固穷”一类的话来安慰自己,有的就成了让人看了暗暗发笑的孔乙己之类的“腐儒”;春风得意后,他们往往会忘掉当初的抱负,成了贾宝玉所不齿的贾雨村之流的“禄蠹”。而中国文人的可怜之处还在于,他们不仅有“家愁”,还有很深的“国恨”,每当政治风浪袭来的时候,有的文人选择学曹丕“矫情自饰”,有的干脆不改,还是曹植式的“任性放达”。鲁迅说,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然而,文人未必都有这种直面淋漓鲜血的勇气。
郁达夫说:我是一个作家,不是战士。从此数年后,他选择了做啸傲山林的阮籍,追寻一种过时了的隐士生活。
三
抗战的烽火很快结束了他的隐居日子。
1938年,郁达夫到武汉军政部从事抗日宣传工作。这时候,他和郭沫若、成仿吾在阔别多年后重逢。他们已经忘掉了当初的不快,抗战一点已经点燃了这几个五四文坛宿将的创作激情。突如其来的战火焚毁了他借以藏身的“风雨茅庐”,长兄郁曼陀因为不合作被日本人暗杀,八十岁的祖母因为不肯离开故土,被日军活活烧死,做了中国二十世纪的伯夷叔齐。面对国仇家恨,郁达夫一扫之前“醇酒妇人”的落魄文风,笔下再也没有时人所诟病的“颓废”和“淫侮”,有的只是一篇篇投枪匕首似的檄文。
印象中的文人总是柔弱的,甚至有种说法叫“文人误国”。但是你看史可法死守扬州,文天祥面南受戮,在明晃晃的刀枪前这种殒身不恤的精神,你就不能不感叹:
可爱的文人!可歌的文人!
然而,侵略者的刺刀并不是读书人的弱腕抵御得了的,郁达夫在南洋沦陷时被日军俘获。
四
1945年,倭寇败局已定。郁达夫安排一批受他保护下幸免于难的志士回国,准备迎接抗战胜利到来。
但他看不到那一天了,因为一个汉奸向宪兵队告发了他的真实身份。
一次,郁达夫在路上碰到了这名汉奸,狠狠地打了他两耳光。
这个举动在现在看来有些滑稽,但是在当时来讲,郁达夫是代替无数的文人打出了他们的可怜,可爱,可歌。两月后,郁达夫被秘密杀害。
抗战的胜利鲜花太灿烂,太夺目,他像一片落叶一样飘到了人们的视线之外。直到7年之后,郁达夫被追认为烈士,这时人们才知道,他不只是个作家,还是个战士。
回忆中的郁达夫,或是中国的大多数文人,就像树叶一样,无论光华或是衰败,都不会惹人注目。秋天时,叶黄而陨,飘飘忽忽无处可依,落在地上是一波秋水,是静止的生命长河。他们的落下是为了明年新枝的萌发。晚风来急,每当需要他们作出牺牲的时候,他们会放下枝头抱香死的清高,会放下零落成泥的哀伤,勇敢地拥抱大地——这种勇气和大度,已足以歆祭整个秋天,告慰古往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