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大奸大恶之徒，必是聪明才智之辈。《笑傲江湖》中英雄豪杰俯拾皆是，但是称得上大奸大恶又尤富才智的，当属岳不群和左冷禅两个人。左冷禅，名如其人，行事冷酷果决，手段毒辣，被魔教教主任我行呼为同辈。他“文韬武略”（方正大师，冲虚道长评语），借曹操的话来说，是“兴云吐雾，飞腾于宇宙之间”；而岳不群，与之相对，他隐忍，奸诈，擅长伪装，是“隐介藏形，潜伏于波涛之内”。

岳不群言必忠信，口必侠义，一身书生装束，纸扇摇摇，满脸正气，然而最后又做不成君子，落得个自残身体、利剑穿心的下场。不过此人绝非“伪君子”三字可以描绘。从他一生看来，他的假仁假义固然被某些豪放的江湖人士所不齿，然而“作之不止，乃成君子”，这种矫情自饰仍然有可以原谅之处。岳不群之所以身败名裂，原因不在于他是“伪君子”，而在于他在一生中重大关节中不能立身正道，清醒地判断，以至于走上不归路。他的失误，主要有三处：

一得一失：学剑宗绝技

岳不群是华山气宗传人，对气宗剑宗的正统之争一向看得极重，他教徒弟剑法，必须中规中矩，尺度拿捏得合乎分寸，一姿一式追求完美。纵然是大徒弟令狐冲，犯了错也是当众被他甩了两个耳光，以示不能越气宗雷池半步。

不过，这个表面上号称“以气御剑”的人，从一开始就学会了剑宗绝技“连环三剑”。这一招剑法是当年华山内讧中，剑宗用来屠杀气宗的得意之作，威力强大，以至于气宗高手们放弃了立场，把剑宗的绝技收入囊中，作为危急关头克敌制胜的法宝。

岳不群对当年的血战仍是心有余悸，他立于当年的旧战场，神情愀然，缓缓除下衣襟，露出从胸口至肋骨的三寸紫色伤疤，即为当年的剑宗好手所创。这条伤疤差点取他性命，后来伤势好了，疤痕却永远留在了心里。他一面思考，“如何抵抗剑宗”，一面又怀疑，“气宗真的靠得住？”。

追求天下无敌，是学武之人最自然又最急切的要求。岳不群做童子的时候，借着端茶送水的机会偷听关于《葵花宝典》的传闻，这已经算不上光明正大了。如果把后来的自宫练剑比作精神上的自焚，这次偷听就是最初的火种。后来的师门相残，又让他亲眼见识到剑宗招数的精彩绝伦。火种终于落到了干柴上，这干柴就是同门相残后横七竖八的尸体，战败的怒火熊熊燃烧起来，火光照亮了一条路：学精妙剑招。

学会了“连环三剑”，固然使得岳不群惊魂稍安。然而，气宗的宗旨是“以气御剑”，也就是说，岳不群从刚开始就背离了这一原则，这是气宗前辈的所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不能自圆其说的，也是他本人深以为耻却又割舍不开的隐秘。

二得二失：养虎自保 

劳德诺年过半百带艺投师，拜倒在岳不群门下。他的真实身份，是五岳盟主左冷禅打入华山剑派的一条楔子。左冷禅意欲知己知彼，可以了解岳不群的实力，以便提前提防。岳不群照单收下，从此师徒二人各自心怀鬼胎朝夕相对二十四年。他的隐忍不发，可见一斑。

广为人知的是，玩火者必自焚，养虎者必为患。后赵石勒顾及侄子石虎骁勇善战，对他屠城杀降的种种残暴之举不予惩治，最后身死之后全家俱为所杀；王罕收铁木真为义子，结果闹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前两者养虎，为的是伤人；岳不群养虎，为的却是自保。劳德诺潜伏在岳不群身边的这段时间，传出的消息尽管不尽不实，也足够让左冷禅安心了，华山派上下由此有了二十多年的安宁。从这一点来看，岳不群虽然阴险诡谲，也称得上是用心良苦。

不过，养虎自保也有严重后果。

首先，岳不群不敢以真实功夫传授，由此造成华山派弟子只顾练气，剑法平庸幼稚，除了一个令狐冲，其他的再无好手，华山派声名日衰。再者，突遭强敌时，全派上下手无所措。堂堂华山派被十几名江湖强盗打得全军覆没，束手就擒，这对“以气为宗”的方略自然是一个沉重打击。虽然经过令狐冲营救后转危为安，气势上毕竟落了下风，从此全派远走江湖避祸，丧气之极。

最为严重的是，岳不群对弟子时刻加以提防。武林正派，引以为傲的不就是这种推诚相待的信任？最宝贵的不就是这种师生同门之间推心置腹的情谊吗？然而，由于内奸打入，事实上华山派已经支离破碎，上下不能团结一心，早已萎顿不堪。

三得三失：自宫练剑

并不是没有人发现华山派的问题。

比如岳夫人，这位任我行赞扬过的华山女侠，面对左冷禅咄咄逼人的并派企求，说道：邀上少林武当这些江湖名门，大伙轰轰烈烈的干一遭，如保不了华山气脉，死了也是寻常。但是你叫经历过师门相残的岳不群，怎么能够相信过这种冠冕堂皇的武林侠义？作为一个掌门人，岳不群的思虑要更为阴暗，自然也是更加周全。他早早地就准备谋求辟邪剑法。

面对辟邪剑谱，每个人态度是不一样的：任我行是置之一笑（他自恃有吸星大法），林平之是犹豫（他想先和岳灵珊成婚），岳不群则是斩钉截铁，拿来就练。这么多年，外有左冷禅等强敌外伺，内有劳德诺变生于肘腋之间，光大华山派的使命，称霸武林的野心……种种原因让他没有了别的选择。

后来，岳不群自宫练剑后性情大变，杀了弟子英白罗，暗算衡山定逸师太，三番五次想杀令狐冲，嗓音自是大变，言行举止中也没了君子剑的风度。他利用了劳德诺送假消息，假颠不痴顺水推船反间计三计连环，暗算了左冷禅，夺得五岳派盟主之位。他付出的代价则更为高昂，君子剑声名扫地，弟子星散，女儿被杀，妻子怀恨自杀。天道至公，他最后还是死在了一个武艺低微的衡山派弟子的剑下，也算是作者对这个热衷权位的枭雄一个莫大嘲讽。

岳不群，余沧海，左冷禅，林平之，追寻辟邪剑法，有着不同的初衷。其为人，或狡狯，或阴毒，或冷鸷，或悲愤；其结局，或名裂，或身败，或自杀，或眼盲。考其兴衰成败，则无一不是“称霸武林”这一潮流的裹挟者。当霸业烟消云散，亲朋故旧星散云逝后，他们会停下追寻的脚步，会说出那八个字：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一个作家曾说：人生之路漫漫，然而其紧要之处，往往只有几步。岳不群在人生路上作出的三个选择，获利于一时，危害却深远，总体来看是得不偿失的。他矫情自饰，最后仍不免打落西洋镜，现行人间。纵然能够欺世盗名，侥幸蒙骗过别人，能骗过自己的心吗？不过做人率真，追求自由，做到如风清扬所说的“行云流水，任意所至，爱怎样便怎样”的境界也不容易。特立独行之辈，如风清扬、任我行、向问天、令狐冲，又忍受了多少不合于主流价值观的谩骂？

人生在世，想获得100%的自由是不可能的。脱离尘世以求解脱，非常人之所能。有人说人生如工厂，人是被加工的零件，时间的刻刀划过，留下雷同的生活轨迹；有人说人生如围城，外面的人想进去，进去的人想出来。武功高强者如独孤求败、东方不败，武学上睥睨群雄，英雄一世，到头来仍是难掩的寂寞和苍凉。谁能得其所愿，谁又能真正地笑傲江湖？解决之道，也许只是方证大师对令狐冲说的一句话：贤弟为人虽然放达，然于大节上光明磊落。一个人，只要大节上站得住脚，我们就应该允许他人，当然，也应该允许自己，自抒胸臆，自行其是。毕竟自由的境界是每个人都追求的天堂，在这个天堂里面，我们能够多一分真诚坦荡，就少一分虚伪狡黠；能多一分真我，就少一分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