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能是个没有照片见证的爱情故事,关于我的父母。
十七岁的爱情,更适用于多种吸引力(魅力及主要组织相容性复合体等),激活角回的区域之间的相关性(R = 0.496,P = 0.002)等因素来解释。或者公式上用C6H3(OH)2-CH2-CH2-NH2
这种方法计算一目了然。当然,我不可能这么评价自己父母的初见,在神经科学获得突破发展之前,这个问题的答案始终保持开放、形而上、众说纷纭、彼此矛盾、任人演绎。而作为一个严肃的不可知论者,关于父母的爱情,我唯一能够讲述的是就像所有爱情一样,我的母亲在她十七岁,在那青涩的夏季里遇见了我的父亲。
夏蝉升温了蒸笼似的厂房,倒八字眉的班长说来了一批新的员工时,梅子还在继续手上的工作。
第五十九个,看来上午能完成六十个数量。
梅子抿了抿嘴,没有擦鼻尖的汗水。只要今天下午再完成四十个,就能按时回家,给妹妹做饭。梅子加快了手上的速度,汗珠流到了嘴里,有点咸。她瞥了瞥旁边的红霞,还在做第二十三个,自己果然速度很快。
.......等一下,刚刚红霞拿的是方格扣子?梅子又看了看红霞手上缝的扣子,果然是方格,这不是拿错了吗?这里应该缝上扁头黑色扣子,或许她需要自己提醒一下....梅子想,可我自己还才来不久,这样会不会有些多管闲事,听说工厂里班长不喜欢别人闲聊.....也许...也许她缝到一半就发现了,梅子自我安慰道。
夏蝉叫的更欢了,嘈杂的环境让梅子有些心急,汗水不停地流进眼睛,痒得难受,但她还是没停下来。窗外隐隐约约放着小虎队的歌,但离厂外不远的小卖部放的是红太阳,老大爷和啃冰棍的小孩一起嚎着红太阳,让梅子听着听着,就在心里把两首歌唱重了。
最后一个,最后一个......梅子忍不住又看了眼旁边的红霞,噢天啦,她已经把扣子缝错到第六个了,竟然还没发现。做错总归会减工钱的,我还是提醒一下这个粗心的女孩吧。梅子一边暗下决心一边停下手中的活。“嗨.....你..缝..错..扣..子..了”她微微偏过头,小声的一个字一个字朝红霞说道,“什么?我听不清”红霞大嗓子地喊道,两带着她那两股麻花辫一起抖了抖。“工厂机器声太吵了,你能再说一遍吗?”
天啦,她怎么可以在工作时这么大声的说话?梅子急得朝班长那边看了一眼,幸好倒八眉没有注意,梅子正准备重新转过头告诉红霞时,视线却鬼使神差的停了下来。她发现倒八眉旁边站的那群男生中有个穿白衬衣的看向了她。那是个个子高高瘦瘦,戴眼镜的男生。他看到梅子看到他,朝梅子笑了笑。
梅子连忙收回了自己的视线,脸有点烫,或许工厂里太热了。红霞见梅子没回答,又戳了戳梅子的手臂,“哦,怎么了?红霞”
“嘿!什么怎么了?是你刚刚要对我说什么?”红霞鼓着眼睛,脸颊红扑扑的,如她名字一样。“啊,你..你那个..扣子缝错了,缝这个是要那个扁头黑扣子”梅子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指了指红霞手中的衣服。
“啊,确实。我又弄错了!”红霞举起自己的错误品,“上次就弄错过,我还没长记性,扣了两块钱,两块啊....”红霞的两把黑亮的大麻花辫随着她的碎碎念一晃一颠的,“不过你人真好,我上次做错三件衣服也没人告诉我
”“或许是没人注意到”梅子小声回答。
她忍不住朝倒八眉的方向看了看,不过那里已经没有人了。大概他们是被班长带去去机械厂熟悉工作....他可能是新员工,现在,梅子倒是有些后悔之前倒八眉在介绍新员工的时候自己偷偷工作,一点也没听。她心想,我连他名字都不知道。可我为什么又会想知道他名字呢?梅子搞不懂自己的想法。可能是他看起来比较友好,毕竟刚刚他对我笑了,虽然我们不认识。哦,不,我原来一直觉得朝女生笑脸相迎的男生很讨厌.......可是礼貌点来说,笑一笑也没什么,总板着个脸可能以后就像班长一样,五官往下掉,尤其那个倒八字眉。梅子想了想那个男生的脸加上班长的倒八字眉,不由得笑出了声。“嘿,梅子”红霞又大嗓子地嚷道,“你怎么也拿错扣子了呀”梅子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第六十个作品,最后一个扣子变成红色的了。
“好,停下手上的工作,现在拿餐票去吃饭”不知什么时候李大姐来了,她是负责管这块女员工的伙食,“快去吃饭!下午还有工作呢”李大姐站在门口,叉着腰,裙子印着橘红色的牡丹花,裙角沾了些油渍。
梅子看了看手上本该完成的第六十个作品,叹了口气,只做到第五十九个,任务没有完成。可心里说不上有多沮丧,脑海反而又浮现出那个男生对自己笑的场景,梅子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可能热傻了。
“所以妈妈你是那时候就恋爱了?一见钟情?”我搅了搅咖啡,合上双手。“我可一直不相信一见钟情,你知道的,从科学角度来看,主要由于短时间内荷尔蒙分泌旺盛,我个人认为一见钟情与见色起意本质上是一致的”
母亲听后笑了笑,她不再是故事中那个十七岁的少女“或许你是对的,但我在遇见你爸爸之前曾说以后要嫁的丈夫绝对不要戴眼镜才行,我一直认为戴眼镜的男生很...优柔寡断。所以,凡事有很多例外。就像你现在告诉我爱情就是身体自带的一段生理程序一样,可你不能保证自己能抗拒它”
我耸了耸肩“好吧,你继续说,然后你怎么认识到爸爸的?”
梅子绝对没有想到,那个见过一次面,斯斯文文的男生原来是个这么缠人还厚脸皮的家伙。后面几次相遇,男生便自来熟的来到她旁边聊了起来“嘿,你今天也是缝扣子吗?我刚刚做完我的工作,或许我们可以停下来聊聊天”男生半挽着裤脚,他坐在梅子旁边,虽然离着一段距离,但是梅子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热气让自己周边的温度都升高了。梅子决定低着头继续手上的活,不让他看到自己通红的脸“呃...比如你喜欢吃什么?还有今天天气不错....”男生挠挠头,“还有我叫刘军,不知道你记不记得到我”
怎么会不记得呢?梅子记得缝错扣子的那天下午,自己把从家里带来的腌酸菜放回井边的阴凉处,就听到工厂两个女生在聊
“这次来的新员工好多男孩子啊”
“估计是机械厂缺人了,上次不是出了事故嘛,好多人都拿钱走了”
“不过来了新的也不错”
“哈哈哈哈看看你这笑容,你在想什么啊,你是想找老公了吗?”
“你在说什么混帐话啊!!被别人听到我就惨了!我就是觉得这次来的那个刘军还有李鹏都长得怪好看的,看看怎么了?”
“好好好,我错了。哎...哎呦...你别用拳头捶我...不过那个刘军...是戴眼镜的那个....”说话的女生试着用手比划了一下“嗯....瘦的有点像猴子的那个,对吧”
梅子听到这有点想笑,确实,他有点像猴子,不过五官还是挺清秀的。原来叫刘军啊,名字倒是挺普通的。她把腌酸菜的瓶子放好,小心翼翼地离开了井边。
“我知道你叫梅子,你可以叫我刘军,不过不这么叫也行,你怎么舒服怎么来。就像我不想叫你梅子,显得我和大家都一样”男生煞有其事地摇要脑袋,梅子觉得自己当初真是见了鬼了觉得他挺有书生气质的。“你看起来好小,只有一点点,我就叫你'点儿'可以吗?”
点儿?一点也不好,梅子想,你怎么不说你很瘦,你就叫竹条啊。
“好,那就点儿了,我也觉得这个称呼很好”男生把梅子的沉默当作默认,然后愉快地站起来“马上要到工作时了,我们下次再聊”话刚说完,他就跑开了,带走了周围的高温又还回了周围的所有空气。
“梅子,听说刘军喜欢你”红霞一边缝衣服,一边用她独特的大嗓门吼着,梅子觉得自己现在需要一个洞,让自己钻进去。“嘿,你别掩饰了,刘军都向他的朋友承认了。你快告诉我你们怎么看对眼的?”“我不知道”梅子压抑住怒火,“什么?我没听清”红霞追问,“我不知道!我说我不知道!”梅子提高了一个八度,恰好旁边的机械房轰隆隆工作声停了下来,让梅子的声音异常明显。梅子觉得她真的需要一个洞,不过不是藏她自己,而是埋了刘军。“我不认识你口中的刘军,我也不喜欢他”梅子大声说道,故意让所有人听见“好了,我们继续工作吧”她镇定地将线穿过扣子,嗯,很好,没有拿错扣子。
梅子是真的不明白,难道男生都喜欢把感情这种事像宣传毛主席语录一样告诉给所有人吗?而且还不是说给当事人听,这种被别人起哄的感觉既让人难堪又令人羞耻。
“点儿,我错了,你别不理我啊”下午员工都下班走了,留下来打扫卫生的梅子看着抢着帮她打扫卫生的刘军,仍然气得想埋他。
“我就是想告诉我那几个哥们我有喜欢的人了,谁知道他们会说出去”刘军委屈看了眼梅子“还有你怎么能说不认识我呢?”梅子现在可以肯定自己当初第一次见到刘军的印象有多么错误了,这是个嬉皮笑脸、装傻又幼稚的家伙!但...看到他手上修机械割破的伤口,还有帮忙打扫被汗水浸透泛黄的白背心,又觉得好像自己没那么生气了。“我就是不喜欢被别人谈论”梅子看了眼刘军,小声道。“什么”“刘军,我不希望被别人嚼舌根,”梅子郑重地说。刘军愣了下,连忙回答“哦,好”然后一言不发地扫着地,反而让梅子心里有些忐忑不安,推测:难道我的话说的太重了?他也许比想象中脆弱。可是,这种事....怎么能开玩笑呢?
“点儿”
“嗯?”陷入苦恼的梅子没发现自己无意识的应了刘军给她起的外号,“我发现你今天和我说话了!而且!还叫了我的名字!”刘军兴奋地对梅子舞了舞扫把
“我刚刚一直琢磨是不是我听错了,但仔细想想你确实叫了我名字,你还记得你刚刚怎么叫我名字的吗?”他学着梅子严肃的表情“刘军,我不希望被别人嚼舌根,哈哈哈,就是这句话,你叫了我名字。还有,还有,你有没有发现”刘军笑得有些傻兮兮,“我叫你点儿,你也应了。”
梅子知道,这时候,自己应该生气,譬如刘军他把刚刚对话的所有重点都放错了的这件事,譬如他刚刚把擦桌子的抹布擦了地板这件事,譬如他之前乱传喜欢自己这件事.....但是,但是啊,大概是那天天气很好,阳光也好,笑得那么幸福的刘军也好,感觉好像事情,也没想象的那么糟。
“真没想到,原来你们还有这么sweet的时候”我又要了杯咖啡,坐在对面的母亲抱歉的看了我一眼“是啊,在你小时候估计看到的我们...都不是这般...唔...”
“有太多伤害了”我喃喃自语
“所以我现在告诉你,你看不见的那部分,只是想让你知道....爸爸...妈妈.......曾经相爱过”
梅子开始习惯了休息时间有个叽叽呱呱刘军在身边的日子,习惯了刘军那不好笑的笑话,“嘿,你知道为什么这个机床咯咯咯地叫吗?”“我.....不...知道”“因为它被我挠得咯咯笑啊”刘军举起自己手上修理机床的扳手,梅子心里想到,他这样被女生们公认的富有幽默的称号,难道其实是带有反讽意味?虽然每次都认为不好笑,但本着给他面子的理由,梅子还是跟着笑了起来,当然,梅子否认自己有觉得开心。
习惯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东西之一。当梅子发现今天刘军没有来找她的时候,心里就开始在意起来。可能工作很忙吧?可能生病了?.....不会是别的女生找他玩吧?...难道昨天我说错什么话了?...梅子连忙仔仔细细的回想了一下昨天的对话,然后发现并没什么问题,所以....梅子发现无论她怎么下结论,都是刘军不想理她了的这个事实。而且,再仔细想想,这么一段时间了,虽然刘军一直缠着他,但他根本没提喜欢自己的事或者说在一起....其实他不喜欢我吧?梅子沮丧的想,我被玩弄了,一定是这样。但是,在下结论之前,梅子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去看一下刘军,见见这个令她在意的家伙。
下午的工作量梅子又是第一个准时完成了。这意味着她可以早点回家给还在上学的妹妹和在中学当班主任的母亲做饭。但在此之前,她还要解决个问题,就是刘军。这是梅子第一次来找刘军,感觉很不好,似乎路过的人都在对她不怀好意地笑,全都看透了她在想什么。所以,等到李鹏做完工作从机械房出来就看到的场景就是,一个皱着眉头的女孩,不自在的站在机械室的门口,似乎在等人。而仔细一看,这女孩,就是他兄弟刘军口中天天念叨的点儿。
这边梅子其实认出了李鹏,但是她不确定要不要向李鹏问刘军的下落,她一直认为点头之交仍属于陌生人的范畴。这样跑过去问会不会显得有些唐突。不过她还没想好,李鹏倒是没犹豫地大步走到梅子面前,“你是找刘军吗?”
梅子觉得到找到这了还是不要脸皮了“嗯,对,请问你知道他在哪吗”
“啊,他就在里面,不过没工作完,方雄兵家里妈妈突然生病了,这几天一下子无法过来上班”梅子好像知道李鹏接下来打算说什么了,“所以刘军就帮他那份也做了,你知道如果不做的话,班长一定会开除方雄兵的”
他就是这么一个仗义的傻气的家伙。梅子想,但不能这么原谅他,至少要把这些事告诉我吧,每天叽叽喳喳说那么多,重要的事一件也没提。“嗯,谢谢你”梅子感激的向李鹏鞠了一躬,倒把李鹏弄得不好意思,连连摆手。“我先走了,你可以进去看看,现在下班了,里面只剩刘军”
梅子走进机械房的时候,夕阳透过窗户洒在了油得发亮的金属器械上,一排排的金属似乎把这橘色搅成碎光,揉碎在金属中,浑然一体,可闪缀星系银河,亦波光粼粼河海。而刘军,坐在美得不像话的景色里,就像坐在宇宙中间,好像世界只有他一人,他就在那认真的扳着螺丝,神情专注,让梅子觉得,这时候不该走过去打扰他。于是,她就那么站着,直到刘军做完手头的工作,抬起头惊喜的喊道“点儿!你什么时候来的啊?”梅子才慢慢走过去,而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的腿已经站麻了。
“已经很晚了”刘军傻笑地望着梅子
“嗯”
“那你怎么没回去啊”
“那你呢?”
“我...我有点工作没做完..对了...那...你是来看我的吗?”梅子有点恼怒,她不想回答刘军的提问,这时候近距离她才注意到,刘军头发上粘上了油漆,估计是之前钻到器械下面蹭到的。她避开之前的提问,指了指还在傻笑的这个家伙的脑袋提醒道“你头发上有油漆”,而这种转移话题的方式不太成功。因为刘军听到后连忙给她抹布并把头凑过去,说“我看不到啊,你能帮我擦吗?”
梅子觉得自己掉沟里了。她看着面前那个毛绒绒的头,和自己手中握的抹布,不得不绝望的承认自己还不打算从沟里爬出来。给刘军的头擦油漆的感觉有点新奇,感觉和杀鸡后给它拔毛有种异曲同工的心态,重要的是擦到一半,刘军突然冒出一句“点儿,我们在一起吧”吓得梅子差点要揪下刘军头上一撮毛,不过梅子还是答应了。毫无疑问,因为,她喜欢他。
“真可怕”我感叹道,“我无法想象这是你们的故事”
“为什么?”母亲点的沙拉来了,她咬了口草莓。“你是哪部分无法想象?”
“好的那部分,你能明白吗?如果让我相信你们曾相爱过这种事,那这种事一定包含好的那部分与坏的那部分。坏的那部分我见过冰山一角,所以我能根据那一角推测出所有的恶,但好的那部分,太...这...太不真实了,虚无缥缈…”我吃掉母亲递过来的一个草莓,继续道“我更希望这是你编造的故事”
“嘿,少女,你已经过了需要妈妈给你讲童话故事的年龄。而我,这个老女人也没有什么奇幻的想象力。”母亲停顿了一下,“其实我曾想否认这一切,但它确确实实在存在,它在那”
“你应该选择遗忘”我打断。
“或许等我再老点”母亲学我耸了耸肩,学的真不好看。
梅子觉得和刘军在一起的日子变的像小卖部玻璃罐里的麦芽糖。
每天去工厂路上看到的所有的花都是盛开的,所有的虫都是可爱的,所有的光都是耀眼的,所有的人都是善良的。他们中午一起休息,刘军会给梅子和他买两根冰棍。那是是梅子喜欢的绿豆味,最上面一层全是扎扎实实的绿豆,一粒粒的。梅子最喜欢吃那一层。所以,刘军会让她先咬一口自己的冰棍,刘军说,他可不喜欢那绿豆粒,怪扎嘴巴的。然后看梅子包着一嘴巴的绿豆傻笑。
而方雄兵还是没有回来工作,刘军每天的任务还是很重,有时候中午连饭都没时间跑去吃。梅子就打两大碗白米饭,自己吃少一点,把那一碗半的白米饭浇点酱油,再拌上家里腌好的酸菜拿给刘军。刘军一边吃一边夸张的赞叹“天啦,太好吃了,点儿你做的太好吃了,我一定要去你家蹭饭”
......日子就这样过着。梅子觉得就这样和刘军在一起挺好的,她感到自己永远不会老去。即使会变老,她也不会感到一丝害怕。她想到自己爬上屋顶帮刘军刷厂子屋檐时,刘军牵起自己手说:“别害怕,我拉着你”那汗津津的掌心带给她的安稳。她想起自己帮刘军洗背心,明明不是什么好闻的香气,附着汗水味、油漆味,但她打心里喜欢这个气息,并觉得这味道是如此好闻。虽然他们有些争吵,但梅子觉得正常,刘军是有些不懂事和幼稚,但他对自己好不就行了,那时的梅子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她的生活就是妹妹、母亲,而现在,多了个刘军。
她觉得,足够了。
“虽然这显得有些任性,但我希望故事停下来”我忍不住打算母亲这个故事,作为知道结局的知情者,我觉得,这种回忆对听者与叙述者来说都是种残忍。正如王菲在歌里唱,有时候,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好故事讲一半就够了,留憾同时也是某种圆满。但母亲显然不这么认为,她要沿路返回自己披荆斩棘走过的血路,只为捡起那个当初喜欢的又丢弃的小木刀,哪怕她已经不需要了。
梅子觉得是时候见家长了,那天晚上,她看着刘军裸露的瘦骨嶙峋的背说,你去见见我爸妈吧。刘军顿了一下,搓搓手,这是他下意识苦恼的表现,梅子有些心寒,但马上刘军就答应了。“好的,可我要买点什么东西去见你父母呢?”梅子舒了口气,原来他在苦恼这个啊。“这个你不用担心,我妈特别喜欢吃水果,你买点水果就可以了”
那时候水果可是个贵东西,至少梅子自己吃过的水果就只有苹果、西瓜和椪柑,椪柑、西瓜是当地特产,家家户户几乎都种有桔树和西瓜地。但苹果,可不一样,那红红的果子还是她很小的时候,住在大院子里的老人给她的。她舍不得吃,在家里把它切成很多块,分给家里人一起吃的。而她手里的那块味道,梅子到现在都还记得,简直太美味了,这可能是她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水果了。
“真的是你妈喜欢吃水果?”刘军怀疑的看了眼梅子,“我怎么感觉是你喜欢吃”
梅子有种被戳破心事的恼怒感,“当然是父母喜欢,我怎么会骗你这个。水果这么贵,我都没买过”
“你没吃过水果?”刘军惊奇地看着梅子,又觉得这样好像不大妥。他掩饰地摘下眼镜擦了擦“那我们明天去超市买水果吧”
那天天气依旧很好,这是梅子第一次去超市买水果。虽然偶尔也在超市买过东西,但是买水果,还是没有的,她工资不多,除了把钱花在必须要花的地方外,这种地方,她是能少来就少来。梅子看着刘军挑了一大口袋苹果,有种莫名的满足感。刘军花钱一直大手大脚,真不会管理钱财,或许以后我可以帮他打理。梅子想到他们以后的日子,又有种莫名的甜蜜。
对了,还没好好逛逛超市呢,梅子瞧瞧周边的架子,各种各样的罐头排列在其中。里面有黄色的、有红色的、白色的...“这是什么啊?”梅子扯了扯刘军的衣角。“啊,这是水果罐头,你想吃吗?”刘军回过头看了眼那排罐头问道。水果罐头?梅子看了看价格,摇了摇头。可她按耐不住好奇,又扯了扯刘军衣角,“那个黄色的是什么水果?”
“哪个黄色?”
“就是那个盖子是红褐色的罐头里装的”
“哦,那是黄桃”
“那....那个白色的圆圆的是什么?”
“你说的那是最左边的那个吗?”
“嗯嗯”
“那是桂圆,不过不能吃多,会上火”
“这样啊,那...那个白色呢?”
“那是荔枝”
“那个红色呢?”
“那是杨梅”.........
就这样一问一答,梅子把所有架子上的罐头都问了个遍,然后心满意足地和刘军拿着苹果离开超市。这也是一种收获,她想,我应该多读点书,我比刘军知道的太少了。但她转念又想,真好,我找到一个比我知道的多的男人,他可以告诉我许多我不知道的事情。
那天夜里,当他们从梅子家里出来时,刘军突然从口袋中掏出一个罐头,“我觉得你父母应该对我挺满意的”
“天啦,你这罐头从哪里来的?”
“所以我觉得我们可以再往下一步发展”
“你这罐头是今天在超市买的吗?嘿!我怎么没发现”
“当然....可能你会觉得有些仓促,但我们也在一起这么久了”
“这是什么罐头?黄色的.....是你今天说的黄桃吗?”
“所以....那个...梅子....请你嫁给我吧”
“....啊?哈?”
梅子看着刘军郑重地单膝下跪,手里拿着那个黄色罐头,这个场景让她整个人都懵了。她想,我要说什么才好呢?刘军也太不按常理出牌了,连给我思考的时间都没有。她看着刘军递向她的罐头,还是决定先问出自己想问的那个问题。
“这是什么罐头?”
“...啊?”这次换刘军懵了,他估计已经想好自己可能会听到的两种可能,并假设这两种情况时自己要如何应对。但他万万没想到,梅子给了他第三种可能。
这是什么罐头?
这是个好问题。
其实在超市时,当梅子问他水果罐头时,他就打算给梅子买一个尝尝。她吃过的第一个水果罐头是我给她买的,这让刘军心里有些自豪。不过....买哪一种水果呢?
桂圆、荔枝太甜腻了,杨梅味道不错,但长得像肿瘤,而黄桃看运气,有时候抽到的好吃,有时候抽到的寡味。
....
对了!菠萝。菠萝罐头。刘军拿起这个罐头。菠萝有点甜有点酸,还有点涩,像他们的爱情一样,刘军第一次被自己的聪慧震惊到。
但现在,仍然保持单膝下跪的刘军心酸的想,他要为自己的愚蠢买单,菠萝罐头?!不不不!完全错误的决定!梅子已经完全被它吸引了,连自己的求婚都没注意到!这一定是史上最失败的求婚。
“一个菠萝罐头”他有气无力的回答。
“菠萝?”梅子惊奇的接过罐头,把眼镜贴在罐头玻璃上看里面切好的黄色块块,“原来它长这个样子”
“你可以现在打开尝一尝”刘军把罐头拿过去,用手拍了拍底部,然后一扭,啪,罐头开了。
梅子一脸惊喜的接过,“我真的可以吃吗?”她再次向刘军确实一下,“我真的可以吃吗?”
“当然,这本来就是买给你的”
梅子太开心了。这简直是最棒的求婚方式。一个罐头礼物。她小心翼翼夹起一块菠萝,放进嘴里。瞬间一股酸酸甜甜的味道弥漫开来,味蕾上得到了一种全新的享受。“太好吃了!”梅子惊呼道,她看向刘军,向他保证道“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水果罐头”
因为你是第一次吃罐头,刘军心想。可能刘军不知道,从那时候起,在梅子心里,史上最美味的水果排名榜,苹果降到第二位,菠萝,荣获冠军。
于是,在那个特殊的夜晚,在女孩一口气吃掉了整整一瓶罐头后,她对旁边以为遭受拒绝而低落的男生说:“我们结婚吧”,整个夜空的星星都亮了。
“所以一个菠萝罐头就把你收买了?”我不敢置信。“当然,你不知道记忆里那味道有多美味”母亲不赞同的剐了我一眼“不要用那种看无知少女的眼神看你的母亲,好吗?记得我后来一直喜欢吃罐头,当初怀你的时候,小姨叫我少吃点,说是什么孩子就像什么,我还不听”
我哀嚎“怪不得!怪不得!我就说为什么我这么矮胖!原来像罐头!噢!天啦”
梅子和刘军结婚了。
生活不是蜜罐里的糖。梅子不能想象为什么刘军还像以前一样没心没肺的到处玩。大家给的份子钱拿去买了摩托,甚至生孩子的那天在自己那么需要他的时候还不见踪迹。我为什么会决定和这个人相伴?梅子这样问自己。
答案那么显而易见,因为喜欢,所以,面对他的耍宝会开怀不已,面对他的示好会悸动难耐....哪怕他根本没做好当一个丈夫,以及一个爸爸的准备。梅子难过的发现,刘军根本还没长大。
在爱情里,若是另一半不能和自己同等速度成长,那相伴就维持不了。梅子对未来充满了困惑。毕竟还有那么多事情需要两个人一起面对,刘军怎么可以留下自己一个人呢?
开始了,不可靠的念头。
渐渐,梅子重新拾起和各路同学的联系,他们互相理解、互相谈论生活的苦楚,其中包括她当初学生时代暗恋的一个男生。虽然是处于正常状态下的交往,但对刘军来说,那个听他话一直安分呆在家里的梅子,变了。
开始了,不可信的念头。
刘军的猜忌不能告诉梅子,于是他学会了酗酒、打架。他也把这两个恶习带回了家。梅子的无助不能告诉刘军,于是她把一切吞到肚子里,只是流着泪承受刘军的怒火,仿佛变相的承认。
开始了,相互伤害的念头。
“于是,当婚姻带来的伤害超过了爱的本身时,那么就是时候打碎当年的承诺。”我摊开手。“作为从小目睹家暴、出轨、分开后被老爸拿去做亲子鉴定的孩子来说,我再赞同不过了”母亲看了一眼我,点了点头“对,接下来的故事你都知道了”
“但我后悔当初看你离婚时净身出户了”我吃掉盘里最后一块草莓。
“我知道”母亲平和地注视着我“因为照片?”
“嗯,爷爷一怒之下把所有你曾出现在镜头里的照片都烧了,你知道当然找那些还没烧干净照片的我哭得有多伤心吗?你应该把照片拿走”我补充道“那是你们离婚后我第一次哭”
“是啊,我应该把那些相册拿过来,我也后悔”
“什么也没留下”我企图扯出个笑脸,但这并不容易。
社会生物学提出的基因进化论和后来提出的文化基因协同论同样揭示了生物生存的终极目标——将个体基因最大化留传。所以我一直认为,从这个意义上讲 ,父母的婚姻只不过和千千万万普通生物行为一样,本质只有一个———将个体基因最大化留传。而我,就是他们基因的携带者,我并没觉得自己的出生有过其他更加感性的意义。
而母亲那突如其来的一段话,那一段曾经相爱的故事,让我了解到其实之后沧海桑田也好,乌飞兔走也罢,当初那一刻的心绪并未随着世事变迁而消亡,而是被烙印在光阴的轨迹上。
多年后我已经老,但年少时我对你的爱,还在那里。
曾那么美好。
“没了照片就没照片吧”我想了想。“记得的总会记完这辈子,它不曾流露,也无须分享,独家记忆,带进坟墓........”
我说着说着发现母亲没有回应,抬起头,就看到她一脸无语的表情。
“怎么了?”
“听你说这段话,我不知道要先嘲笑你那恶俗的‘独家记忆’用词,还是先指出,那个....坟墓...你...是在咒我吧?”
我果然和这个老女人有了代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