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夏
阳光缓缓从窗外照射进来,房间里弥漫着清爽馥郁的橙果香气。透过杯壁上缓缓流动的橙汁,我在杯中看到了一派朦胧的黄昏美景。
一杯橙汁,一道阳光,一个阳台,一份蜜夏。
每年夏天,我亲爱的姐姐都会从远方归来,给我和妹妹做一道她最拿手的冰糖橙子蜜。真甜呀!那估计是我有生之年所尝到过的最甜蜜、最美味的肴品了。
我家住在八桂之南,家里有一大片的橙林,为了远销,我们家里一年四季都产着橙子。不知怎的,在我和妹妹眼里,最好吃的橙子并不是在它本该成熟的季节,而是在姐姐归来的夏季。也许,我们的夏天永远藏在了装有橙子蜜的杯子里,也许,有了姐姐,才有了属于我们三个的夏季。
冰糖橙子蜜的做法十分简单,却又不是那么简单。姐姐回来时,每次要做,都会带我们进果园、进大棚,去剪摘个头大、体态丰满的金黄大橙,装了有一个小果篮之后我们才依依不舍的离开果园。
现在回想起来,发现那是我和妹妹一生最难以忘怀的景象。夏季,果园里早已弥漫着清甜澄澈的芬芳,我们三个漫步在果园里,阳光下我们沐浴在橙香的海洋。屡屡回想,我和妹妹都知道,那是我们最幸福的时光。
我的姐姐老是身着一件稍显土气的红格衬衫,一头看起来像是从未打理过的微卷长发,操着一口纯正浓厚的白话口音,她喜欢听粤语歌,平时对人说话眼睛总是笑眯眯的,很和蔼可亲。我觉得我的姐姐最漂亮最可爱的时候就是她在给我们做冰糖橙子蜜的时候。冰糖橙子蜜的做法很简单,但奇怪的是天底下貌似只有她一个人做得好——两个新鲜橙子榨汁,果肉和果汁均投入到杯子里,放上适当的冰糖和一丁点儿蜂蜜,再冲上新鲜的柠檬水即可。
每次我都坐在靠着阳台的桌前,双手托着下巴,斜着头,呆呆地看着果汁缓缓流入的玻璃杯。阳光总是从窗外照进来,我总是喜欢透过杯壁去看那不太耀眼甚至是模糊的光芒,晕晕的一朵,柔柔的一团,好似黄昏时分太阳即将沉入海平面的壮观景象。橙肉在果汁的冲泡下自在地旋转漂浮着,在杯子里好像在扮着鬼脸萌萌的对我笑着。遐想许久,我才和妹妹端起杯子咕咚咕咚地喝下橙子蜜。那味道真是棒极了!闭上眼睛回味着、细想着,嘴里可都是天底下最甜的蜜呀!妹妹早就喝完了,貌似还没喝够,小猫似的舔着杯口,每每这时,她都“虎视眈眈”地两眼盯着我还剩下一半果汁的杯子,而我每每察觉了,也都是背过身继续一边喝一边“神游”地享受着。
姐姐每次看到我们俩这样她都会掩着嘴笑起来,可奇怪的是,她从来都是为我们做,对于她的得意作品,她可是一滴都不沾的。好几次我和妹妹都撒着娇哄着把自己的蜜让给她,她总是好言谢过,又或者是借故推脱。后来,我们俩就都习惯了姐姐不“爱”喝蜜的事实。
其实,好早以前妈妈就和我们说,姐姐的身体有病,不要让她经常出去或者不要让她太累。每每我们转述妈妈的话让姐姐多休息时,她总是笑吟吟地对我们说没事,并接着继续带我们去果园摘橙子,做冰糖橙子蜜。每次妈妈都会因此骂我们不懂事,每次姐姐也都是站在我们前面护着我们说没关系。
我和妹妹也都继续嬉皮笑脸地觉得没关系,仍旧吵着闹着,开心地喝着橙子蜜。
事实上到后来我们也察觉到了姐姐身体里所谓的病,随着时间的增长,姐姐的身体开始变得消瘦,甚至变得有点发白,她的一抹长发开始变得越发枯黄,比以前更卷了,比以前少了许多生机。但她每年夏天都按时回来给我们做香甜幼滑的冰糖橙子蜜。我们也都欢快地像往常一样像着两头喜欢喝水的小黄牛,愉快地喝着。有一次,姐姐又给我们做橙子蜜,刚给我们倒完她忽然就有点站不稳,差点摔倒在地,所幸她扶着旁边的椅子换换坐下了。见到我们疑惑且忧虑地看着她,这时她就一扫脸上的苦色换做如花般的笑颜对我们说:没事,只是昨晚没睡好,有点累了。
是的,她是很累了。她比以前更瘦了,也更容易感觉到累。有几次在和我们采摘果子的时候还晕倒了。为此妈妈总是对我们大发雷霆,事后妈妈又心疼地扶着姐姐回屋歇息去了,姐姐总是喘息着说没事……
姐姐的头发更卷了,但是也比以前更黄、更乱了一些。我和妹妹围着她,奇怪地看着、摸着她的头发,姐姐笑着捋了捋额头前的头发说:好不好看?姐姐特意去做的!听她这么说,我和妹妹心中的乌云顿消,夸口赞道:“好看!”
那时,午后的阳光从姐姐背后的窗口照射进来,她背对着阳光,地上印着我和妹妹的人影还有姐姐那棱角有形的阴影。我看着她的侧脸,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美,阳光徐徐地穿过她的发丝,阳光的金黄与发丝的枯黄交相辉映,我竟发现这时的姐姐像画里的人儿一样,那么圣洁,那么美,美得让人陶醉,但她的美竟让我觉得有了距离感,我感觉她好像变得不可触摸了一般,虽然她就在我的眼前,我能触碰到她,但我总觉得她身上好像有种东西我和妹妹永远触摸不到,且那东西离我们越来越远,直至模糊、飘渺……
第二年,姐姐从远方回来时带回一位大哥哥。我们的爸爸妈妈分外高兴,姐姐也很高兴。那段时间,我发现姐姐是最高兴的,常常带那位大哥哥和我们一起到果园去摘水果。冰糖橙子蜜的享用时刻也变成了四个没大没小的幸福时光。我发现就算姐姐的身体再累,她也会咬牙坚持着,有时我们在果园嬉戏,才没多久姐姐的脸上就滴下了豆大的汗珠,而每次她都随身带一块白色的小方巾,不住地擦着脸蛋,看到我们都齐刷刷地看着她,她笑得像绽开了的花朵,像我们迎了过来。那位大哥哥很照顾姐姐,每次觉得她累了都劝她应该休息一下,姐姐总说不累,接着玩儿!那位大哥哥也低头笑着无可奈何了。
然后有一次不幸的事情发生了,那天刚吃完午饭,大哥哥陪着姐姐在果园里散步,姐姐突然头晕,然后就摔倒在了地上,再没能站起来。大哥哥惊慌失措地赶忙抱起她往家里跑……
这下我们终于相信了姐姐身体里所谓的“病”,回想起之前的种种,心中的羞愧使得我和妹妹关在各自的房间里哭了一整天。
自从那次摔倒之后,姐姐就好像失去了往日的活力,躺在病床上很少起来了。那位大哥哥每天都来家里陪着姐姐,但是却待不了多长的时间,因为爸爸妈妈想让姐姐多休息一点,不要打扰她。大哥哥每次也很听话,说走就走了,只是每次走的时候都会驻留许久看着姐姐的房门,直到妈妈的再三催促下才再次迈动脚步,这时妈妈总是强行把门关上。直到现在我都还记得大哥哥每次走的时候每次都是姐姐的房门,直到大门被妈妈重重地合上……后来妈妈索性不让大哥哥来了。
自从姐姐倒在了床上之后,其实每天她也没做什么,更多的是看着天花板发呆。每天我路过大厅时我都看到曾经装过冰糖橙子蜜的杯子被搁在餐桌上,阳光正好对射进来,杯口反射着银亮的高光,光芒又投射到我身后的墙壁上,形成一状又一状的光晕,我时常在这时精神恍惚,仿佛又看到了阳光下在对面的餐桌上妹妹、我和姐姐三个人开心地喝着橙子蜜的样子,嬉笑声不绝于耳,好像就贴在我的耳朵旁边。我走近伸手去抓,去碰我们每个人的笑脸,然而每次回过神睁开眼时,眼前的景象瞬间化作了一团光芒穿过我的指缝迅速散开,眼前就只剩下那只曾经装过橙子蜜的空杯静静地在阳光下挨着它的倒影。每每这时我都会进姐姐的房里去看看她,每次见到我来,她都微微笑了笑,侧着头示意我坐在她旁边。我本来有好多话想和她说,但是每次看到她倒在病床上的样子,我就会回想着以前自己的不懂事、不听话,喉咙变得哽咽、说不出话,常常埋头蹲在凳子上,身体在发抖,任由眼里已经噙满的泪水啪嗒啪嗒滴落在光滑的椅子上。每次我那样我都极力地控制自己不发出声响,但身体的颤抖是怎么也控制不了的。偶尔的一声细微的声响都能使姐姐醒来看我一眼,这时察觉了的我总是用尽全力十指扒住椅子的边缘来控制住自己不要再继续,但我又怎么能欺骗自己说那明显的声音和动作姐姐会不知道呢?这时我总头也不回,慢慢地对姐姐说:感冒了,打了个喷嚏。许久,姐姐或许已经知道了我的想法,但却不知对我说什么,于是她说:噢,那要多注意身体啊。听完我只顾着一个劲地点头……
妹妹发现了我经常在那张桌子前面,对着一只空杯子木木地站着,她懂我在想什么,于是我每次发呆的时候她也和我一起,许久,她终于忍不住了,叫了一声:小馋猫!刚说完我立马就笑了出来,妹妹也笑了,心里的难过也消散了一些。我们合计着该轮到我们自己做一回冰糖橙子蜜给姐姐喝了,于是我回想着以前姐姐的做法,和妹妹到园子里去摘果,费了好大力才弄得半篮子我们自认为的“好果”,再然后我们就开始大显身手了。我不断地回忆着从前,让妹妹拿配方,根据脑海里姐姐的配比进行榨汁、调和,好不容易终于弄好了,只是颜色有点怪。我端着凹凸不平的餐盘,把自己的“优秀成果”端放在餐盘上,整了整自己的衣裳,然后隆重的、轻轻地敲了敲姐姐的房门。姐姐醒了,看着我们两个打扮得怪模怪样的有点莫名其妙,当她看到我从妹妹身后端着橙子蜜缓缓地走出来之后,她的眼睛有了些许亮光,嘴角上也有了浅浅的笑意。
我端到她的面前,低头鞠了个躬,面不改色“庄严”地说道:“姐姐请喝!”姐姐被我们俩逗乐的样子逗到了,连忙一边笑着说好一边接过了杯子。她喝了一口,惊奇地看着我们说:不错噢!听到这句话我和妹妹都相视着笑了。姐姐又继续喝着,突然她被呛到了,咳得满地都是。我赶紧从她手里拿过杯子,坐在她旁边拍拍她的后背,她还是老样子说没事。她什么事都说没事。
我端着杯子从房间里出来给姐姐拿纸巾的时候,妹妹说了声“慢着”便挡在我前面,快手迅速拿过了杯子喝了一口,两秒后连忙吐了出来,溅到我身上,她生气地说:就这样你也敢给姐姐喝?难喝死啦!我不相信地喝了一口,没到两秒就吐了出来,苦道:好酸,好难喝!
我们俩回望着姐姐半开的房门,心中的愧疚又多了一分。
本以为日子就这样平淡无奇下去,我们都认为这样的日子也都不会太差。
谁知有一天下午,之前的那位大哥哥穿着一身西装,手里捧着一捧玫瑰,一身英俊的打扮出现在我们家的阳台底下,并大声地叫着我们姐姐的名字。妹妹往窗外看了一眼,便高兴地跑到姐姐的房间说:姐姐快看,那位大哥哥来和你结婚啦!姐姐脸上有了一丝红润,想站起来去阳台看看,她使劲地从床上用双手支撑起身子,可还没等把手伸直,又重重地摔倒在床上。许久,她突然哭了,让妹妹告诉那位哥哥说让他回去。妹妹疑惑着,刚想问为什么,还没发问姐姐马上叫到:快让他回去!妹妹被吓到了,她从来没见过姐姐发这么大的火。于是她带着哭腔跑到阳台上对着楼下嘶吼着说:姐姐让你回去!!
大哥哥哪里肯作罢?依旧不依不挠地让姐姐出来和他见上一面。
这时我也过来了,姐姐连忙让我去把在果园工作的妈妈叫来,把那位大哥哥赶走。我问为什么,姐姐没说,只是让我赶紧去。临走前我还看了一眼姐姐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明明充满了不舍和痛苦,可是为什么呢?我仍旧想不明白。
妈妈如期而至,果断地往楼下砸了几件东西,左邻右舍都纷纷跑过来看热闹,这下才把大哥哥“赶”跑了。
我想去告诉姐姐大哥哥已经走了,但还没走到房间我就在外面听到了姐姐的抽泣声,我想,看来她已经知道了。
第二天,妹妹偷偷地拿着一个小果篮,蹑手蹑脚地上楼,穿过大厅走到姐姐的房前。她犹豫着要不要打开姐姐的房门,这时我正好出来发现了她,于是我们俩决定一起把这个篮子送到姐姐面前。
篮子是昨天的那位大哥哥偷偷带来的,他把篮子交给妹妹并让她交给姐姐后自己就悄悄地走了。篮子里并没有什么稀奇的东西,就两个橙子,一个稍微大些,一个稍微小些,大的那个果柄上系着一条精致的蓝丝带,而稍小一些的那个则是粉色的。两只橙子紧紧地靠在一起。姐姐看到后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凄厉地哭着,凄厉地哭着……
又是一个美好的中午时分,正在午睡的我被人叫醒,我睁开眼一看,只见姐姐奇迹般地穿着一身漂亮的白裙子站在我面前,那是她买了许久舍不得穿的白裙子!妹妹也来了。姐姐还是像以前那样,笑吟吟地问我:“想不想吃冰糖橙子蜜?”我使劲地点头。“那走!”姐姐拉起我的手,我和妹妹一左一右牵着她的手欢快地出了家门往果园进发。这一天,妈妈没有阻止我们,反而还高兴地帮着我们。我和妹妹开心地以为,姐姐的病终于好了。
那天下午,我们三个欢快地在太阳底下穿梭。我跑在姐姐的后面,我看着她的头发在阳光下飘逸着,飞扬神采如仙女一般。她的背影被阳光笼罩着,模糊得像幻影,但又那么真实。她的一举一动活脱脱的像个来自仙界的生灵,活泼而可爱,她每到一处就好像整个世界都成为了她生活的地方一般。那时的我是清楚地感受到了:姐姐是快乐的,是自在的,是幸福的。我几乎认为那是她的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那天我们一家喝了有史以来最多的冰糖橙子蜜,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坐在一块儿谈天说地,姐姐也一扫脸上的雾霾,整个人变得容光焕发,与之前判若两人。我和妹妹都十分的开心,那天晚上把肚子喝得圆鼓鼓的,我们一家人的笑声充满了盛夏的天空。
只是,初秋,当叶子们还未凋零,还在坚守着自己的生命岗位的时候,姐姐还是去了。
离开的那一天,也就是姐姐病发的那一天,我们家包了一辆面包车,以最快的速度冲向医院。我看着姐姐,她那时已经不能动弹了。我很难过,妹妹早已哭成了泪人。姐姐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她只是静静地、安详地看着车窗外越来越远离她而去的那片橙林。我不知道她当时在想什么,也不能确定那时的她还能不能听得到我们说话,还有没有知觉。我只知道她定定地看着那片果园原来是她一生的归属。她的笑,她的声音,就好像夏季里的水果能给人带来的甜蜜一样具有吸引力。感觉她一快乐,整个世界就明朗了。她就好像一个夏季的活橙,顶着头顶的烈日在吐露着芬芳,就算是深埋在大棚里,她也依然为了生命而做最后的绽放。
多年以后我才懂得,其实姐姐小时候就被医生告知她身患重病的事实,生命已经进入了倒数。可她和妈妈说,她想像家里种的橙子一样,就算是不属于自己的季节,她也要活出自己的世界,活出自己的精彩,活出自己生命的意义。
她穿着白色裙子的那一天,我想,应该是她最快乐的一天吧。她用她的回光返照,给我们带来了快乐,同时也给我和妹妹带来了活下去的信心和往后在人生路上敢于不断和挫折对抗的决心和信念。我想,她离开时是没有后悔的,她的一生中,收获了亲情、爱情,一路上乃至天堂,她都是一路开心地高声放着歌儿去的。
她的一生,都是快乐的。
长大后,我和妹妹依旧时不时在那张桌子前坐着,看着窗外随风摇摆着的橙林。一天,我把自己调好的冰糖橙子蜜拿给妹妹,让她尝尝,她喝了一口尝了尝味道后便咕咚咕咚地喝完了。她放下杯子轻轻呼出一口气,咂了咂嘴,笑着说:还不错噢!
我笑了笑,转头去看窗外那随着缓缓的和风恣意摇摆起舞姿的橙林,喃道:唔,又是一个甜蜜的夏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