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程
她走的那天是炎热的夏日,火红的太阳晒得整个村庄一片死气沉沉。知了在树梢聒噪叫个不停让人心烦。
爹带着她痴傻的弟弟送她去村口,爹背着沉重的被絮,在她裤兜里塞了一把零钱,说:
"可欣啊,到了城里就买个新书包,买件衣裳。"
她低头望了望身上穿了几年的短袖衬衣,领口已经有些泛黄。一双褪了色的大大的布鞋套在脚上,显得有些滑稽。那是姐姐穿过的。于是便陷入沉默。
她不是应该很高兴吗?这不就是她一直以来的愿望吗?她记得自己懂事后对书本中所描绘的繁荣美丽的世界的向往。她记得村里人对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说就是因为她幼时顽皮,母亲为救她掉到水里丧命。她是个克母的不祥之物。从那时起她便迫切地想要长大,离开这座冷漠贫穷的村庄。
她想起昨晚,她还在冲爹埋怨。埋怨他赶集时怎么没给她买个新书包。她从不是个任性的小孩子,可昨天不知道怎么的,她怨完爹又怨起自己怎么生在这样一个家里。
爹始终一言不发地蹲在台阶上。一边磕着满是泥浆的布鞋一边默默地抽着旱烟。爹刻满岁月沧桑的脸隐在忽明忽暗的火花后,仿佛要嵌入愁云密布的黑夜中。爹的腰深深的弓着,就像是一只羸弱的大虾米。自从娘死后,爹便总是这样一副行尸走肉般的愁苦模样。她见此忿忿地跺跺脚,快步走开。她想,也许,爹在心里也是怨她的。
她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她觉得自己本该如高山之颠的松柏恣意舒展遮天蔽日。她却像一根狗尾巴草被随意丢弃在角落里疯狂地生长,任人践踏嘲笑。但她坚信,读书改变命运。而如今,她微笑着。她是村里唯一一个走出去的大学生。
“可欣啊,钱放在包里可别丢了,到城里你可要好好读书啊!"
爹的嘴角有些颤抖,递给她一个碎花布包。
她接过去很轻,但是在心中却很沉重。她知道那里面放着几件干净的衣服、一张录取通知书、一本英语词典、一个本子、一支笔,还有一沓厚厚的钱。
她想起昨天晚上爹在昏黄的灯下眯着眼睛用长年劳作粗糙干裂的手,将一张张一元、五元、十元、二十元的纸币郑重摊开用橡皮筋绑好,又在外面包了两层黑塑料袋。爹微笑着。昏暗摇曳的灯照着爹点点灰白的头发。她又想起内屋卧病在床的姐姐艰难的咳嗽声。
她的眼圈渐渐红了,一股莫名的心酸涌上心头。
“爹,你回去吧!”
"爹看你上车。"爹颤抖着声音说。又将躲在他身后的弟推了出来。
"快和姐说再见。"
弟弟天真地对她笑,露出一排参差不齐的牙齿,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摆手。
她默默地低着头,摸摸弟的头,脸上扯出一丝微笑。
这时,车来了。
爹急忙奔过去,把被子放在车上,用长满老茧的手握着她。
"可欣啊,到城里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嗯,爹你也是别太累了。"
耳边传来售票员尖利的叫声:“开车了,不走就快下啦!”爹讪讪地笑着急忙走下车。
她坐在靠窗的位置,车缓缓启动。她看到爹牵着弟弟在后面伸长着脖子张望着,嘴咧着笑直冲她挥手。她想起小时候,爹从田里劳作回来就爱抱着她,用刺刺的下巴扎得她咯咯地直在爹怀里闪躲。她想起爹趴在床上让她当大马骑,她就像个威风凛凛的上将军脚蹬啊蹬……
她眼圈通红的喊了声:“师傅,停一下车!”
爹愕然地望着他的小女儿朝他奔来。“丫头,咋了?”
女儿不说话,只是伸开手抱着他。肩微微地颤抖着。
这是可欣长大后头一回抱着爹。她感觉,横亘在她和爹之间的一层看不见的冰块在慢慢消融。
可是,是什么时候,她竟长大得比爹高出了半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