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言》
我叫安默,一名小说家。新近作品《默言》,花费我半生心血。默言,大概就是沉默无言的意思吧。现代人浸淫在手机和数码的世界里,只和手机说话,从来不和人讲话。人们每天活得呆滞而麻木,而那种轻盈、温暖而久远的旧生活,成了我心里的不能忘怀的回忆。这本书,我是带着使命感去写的,毕竟在现代,手机的奴隶太多。问我销量如何?骂声一片。苦苦哀求之下出版社才接下这茬单子,但读者不买账。觉得我写的不合时宜,虚假,玷污了他们心中的追求。哈哈……
我的经纪人,她说,这本书替我的职业生涯抹黑,纵使我的职业生涯跌到谷底,恐怕也再写不出更差劲的作品了,她的评价毫不含糊。为了降低不良影响,她要求今天上门商讨对策,究竟要不要停印。现在差不多到时间了……
“叮咚”
嗯,来了。透过猫眼看,两个人,随行的好像是个记者,年龄三十上下,穿着干练的职业装。
“请进”,我说
“你好,我是……”,随行的女记者最先开口,一边把手伸了出来。
“好了,不用这么客气了,直接说正事吧”,我冷冷地回答,并没有理会她的礼节。
经纪人把厚厚一沓文件放在桌上,看了看记者。说道:“这是我请来的记者,中国日报的首席记者,今天主要想给你做个专访。嗯,应该叫‘专访’,需要你的配合”
她又顿了顿。
“安先生,您应该也知道这本书影响多么恶劣,当局允许您出版已经是底线了”
我闷不做声,眼神飘忽游离。最近烦心事已经够多了,但从现状看来,经纪人并不是站在我这边的,我尽力保持着表情的平静。
“初印二十万册,一售而空。复印三十万本,不仅无人问津,连有这本书出售的书店都快被人拆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这种形容一点也不过火”
“我出书又不是为了卖钱”,我静静地说。
“可是安先生,如果这样下去,您可连出书的资格都没有了”她情绪有些激动。
“您应该也知道小说为什么受抵制吧”她继续说道。
“但说无妨,合作这么久了,不必要拐弯抹角的”我冷冷地回了一句。
从厚厚的一沓文件里,她抽出了中间几张,捏在手里。
“作为你的经纪人,说句公道话。小说出奇制胜没有错,可是您书里的内容……你回忆大学时候的生活,起初因为沉迷手机,被身边的亲友冷落。后来,你睡着了,在一个梦境里,人人埋头玩着手机,人们失去语言,整个世界沉默”
“回到现实,你开始反省。手机多么可怕,多么伤人。只有所谓的交流,情感才可贵云云。并由此批判现在的人们只是手机的奴隶。安先生您觉得这种内容在当代提出来合适吗”。
“怎么不合适,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我没精打采地说
“不不不,我还是给您念一段好了。‘从梦里醒来,我真为自己捏了一把冷汗。手机是冷血的机器,灭世的魔鬼,它让人丧失心智,迷乱方向,相信我,当你无时不刻离不开它的时候,你离死就不远了’”,她大声朗读道。
“读者们说你刻薄,尖酸,描写失真。就连我都认为,手机绝对是人类史上最智慧的发明,没有之一。你在书里大写特写你的“乡愁”,对没有手机的生活的乡愁,呼唤我们回归人情。但恕我直言,我没法苟同,如你所说恰恰相反,当我们远离手机,才是离死亡不远了”。她穷追不舍,恨不得把反对的理由一口气说尽,等到我再也听不下去,打算搁笔停刊,她的目的就达到了吧。
“说过了,我并不专为写给谁看,不指望谁能理解我。看与不看是你们的自由”。我有点恼怒,“失陪,去一下厕所”。
我只觉得头部一阵阵眩晕,耳边全是回响,就像有无数条泥鳅在我的脑袋里,在皮肉间翻滚,似乎连它们噬开我头皮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呲呲”,冲厕所的声音倒是让人比较放松。
走廊上,我听到她们不休的议论。
“您应该也知道社会上的评价了”,经纪人又开口了。
“是的,我觉得安先生这么写的确不理智。人人都清楚,手机是我们不可能放下的工具。从睁眼到闭眼,没有哪一个步骤是不需要手机的,放下手机就等于放弃作为人类的全部功能”,记者说。
“我觉得这事关文明以及人类的信仰。从自由女神手里的手机雕塑,到各大教堂里的浮雕,家里的神龛,拜得都是手机。哦对,我家的神龛就是。我觉得世上找不出第二个这么伟大的工具值得我们膜拜了。我并不迷信,但我认为这一定是上天的恩赐”。
我的经济人讲得唾沫横飞。
“是的,它不只是工具,它是人类的信仰”,首席记者表示赞同。
“所以你看吧,其实我很恼怒。污蔑手机不亚于诋毁耶稣。他凭什么批评我们的信仰?有什么理由侮辱我们生活的信念?”,经纪人说着站了起来。
我有些按捺不住了,没有想过半生的心血被人当成垃圾。
“您再听听他的描述吧,老天爷,我简直念不出口。‘把手机比作破铜烂铁,倒是对它的嘉奖。且看今天的社会,人人被锁死在手机无形的牢房里,暗无天日,语言被手机取代,交流被电声湮没,人情被聊天框截成碎片。我们成了它的奴隶!我们把手机当成至亲,却把至亲当作空气!人情淡漠四个字已经不足以形容我们的愚钝……’,这些话简直是荒谬,没有手机我们哪来的情感,它甚至能让我们和不曾谋面的陌生人聊得风生水起!”经纪人越说越激动,似乎把我当成了一个不可饶恕犯人。
“我想不止是您,全天下的人都这么觉得。而且相反,手机其实是让人情更浓厚了。虽然我几个月几乎没有和老公说上一句话,但手机信息多方便,省了不少嘴皮子功夫……”女记者话音未落,我大步走了过去。
我面色凝重。
“用不着背后议论了,说吧,你们想怎么样”,我淡淡地说道。
“方法其实已经有了”记者说“这也是我今天来的目的”
“第一,书立刻停印,删除所有复本”
“第二,做好公关。我给你办一个新闻发布会,明天放到头条。你需要道歉,并且反省,承认手机的伟大和必要,承认当今社会并没有问题,人人互相关切充满温情。只有这样平息众怒,您才有继续写作的可能”,记者义正言辞地说。
“我知道这和您的意图背道而驰。但是是为了你的发展,也为了我们进一步的合作,让步吧”。经纪人装作有些哀愁的样子,企图打动我。
我的掌心沾满了汗水,我早知道这一天总是会来的,被折腾得身心俱疲,我已经不想再理论下去,这样的写作很可悲。
“好吧,既然你们这样坚持……”
我举手投降了,我的良心举起了白旗……向这个社会妥协……
翌日,新闻发布会上寂静无声。记者们在台下坐得整齐,像弹钢琴一样地敲着手机。
我庄重走向话筒,心里默默复述经纪人给我准备的稿件。
“……我在这里承认我职业生涯中的重大过失。在小说《默言》里,我把手机描述成无用,惑人心智的工具。把人们夸张成只会低头,受手机奴役,没有情感的机器。现在看来,这是话都是不理智的,是没有经过大脑思考的。所以,我在此向全社会,向全社会的信仰,向我的良知道歉。我宣布,此书不再发售,任何人不得……”
“手机,与其说是人造的。不如说是神造的,是最伟大的发明,是文明的标杆……低头族才是精英的阶层。当代社会,人与人之间交流畅通,情同手足,我们人情温暖,关系亲切,所谓的冷漠只是无稽之谈,是我的胡编乱造……最后在此向所有人道歉,请原谅我愚蠢的,虚伪的,低俗的作品……”
台下依旧静默无声,记者们拼命地按着手机。我的声音渐渐被闪光灯湮没,头脑变得浑浊,眼前一片灰白……
我叫安默,以前是一名职业小说家。得意之作《默言》。现在我把它放在床头,每天只是看看……我默默怀念以前畅谈、关切、温暖的日子,但是可惜,那些日子都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手机是个可怕的发明……然而,这是只有我知道的秘密,因为没有人听得懂我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