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葱的眼泪起初,李保生并没有看上眼前这个穿的有点过时但很整齐、最大的特点是还戴副度数不低的眼镜的人,看上去和自己正在上大学的儿子都有点知识分子的味道,哪能干得了起洋葱这种体力活?就问了句:以前起过洋葱么?起完的洋葱得装成网袋最后还得装上车,你干得了么?眼镜随即向李保生保证:我以前看人干过,只要你肯要我,我只要一半的工钱。眼镜思忖着如果自己完全不要工钱怕地主顾虑更多而不收下自己,于是想了这么个说法。听到这话,李保生先是一怔,他还是头一次听说和别人干同样的活只要一半工钱的,于是在心里产生了关于这个小伙子来路的猜测和怀疑,但天色已见亮,地上的活又不等人,太阳一出来天越热了人干活的速度就会慢下来,今天这活可就怕手底下慢呀!加之昨天找人时正好缺一个,刚才还正发愁呢,于是李保生便答应了眼镜:“小伙子,只要你好好干,工钱不会少你的!”便让他现在就跟自己去地上起洋葱。眼镜紧跟慢赶着雇主李保生迅捷的脚步,顺着田间小道和地埂,眼镜感受着乡村田园清晨的鸟语花香,细数着远处高大树木顶端的鸟窝,望着一片片玉米地、架豆地、秋白菜地,虽然大多数作物已经快要成熟,但他还是不由想起“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的关于描写蓬勃春景的句子。眼镜忽然有了一种自己营守多年的心灵净土终于得以滋润的畅然…… “快点走哇,别人可能已经开始干了,再晚了,怕就赶不上别人的活了。”李保生回头向步子渐渐放慢的眼镜催促道。眼镜这才回过神来,又在心底默想了一遍今天来干活的初衷:自己是来体验农家干活辛劳的,好以此来积累一些写作素材,最终写一部关于农村的长篇小说,深度挖掘自己人文精神的根本。想到这里,眼镜立刻打消了脑海中诗情画意的场景,把心绪压在心底,戴好事先准备好的帽子,跟上了地主的步子,准备着大干一场。到了地头,眼镜发现已经有四个人在地里拿着剪子开始干活了。他们先用剪子剪去洋葱的秧,再用手掰出洋葱。有一个女人把地主叫过去咕囊着什么,看上去应该是地主老婆,他打量着眼镜,责备李保生怎么找了这么一位看上去不像个干活的人。李保生悄悄告诉老婆这个小伙子只要一半工钱,老婆勉强着说:“不管怎么说手里得出活,今天一定要干完这块地啊,听说今天有雨,可不能让起好的洋葱泡了雨,一泡雨变了卖相,那些洋葱老板可就看不上了。”这时候天才刚蒙蒙亮,李保生见这眼镜什么工具都没有,便给他一把备用的剪刀,自己便马上站在眼镜相邻的一行,告诉他可不能比自己干得慢了,这可是按小时记工钱,你慢了别人有意见!眼镜学着旁边的地主便开始干了,说实话,他之前从来没干过起洋葱这活,甚至连农活也只是在上学期间暑假帮着父母干点活罢了,见过起洋葱也是那时候的事了。眼镜在心里惊诧:过了这么多年,起洋葱还是这种老方法,回想起自己在电视上见到的总结如今农村变化的繁荣景象,眼镜觉得有点可叹,看来什么事不经过自己亲身体验就不知道其中的真味道。但是,眼镜心中窃喜:刚一进地,便有这个收获,今天一定会对农村生活有更多新的认知,自己的长篇小说便能做到丰满充实了。可是,刚一开始,地主和其他人就干的很快,眼镜紧赶慢赶还是跟不上别人的速度,一连被地主催了好几次。眼镜今天没戴手表,也没装手机,不知道已经干了多长时间。他放下手机,是想放下繁华,走近朴实,离土地更近一点。可眼看着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平时呆在办公室很少晒太阳的他,今天又没戴帽子。和别人的差距也已拉开了三大步的距离,自己便开始心慌了,一想,今早从表亲家出门时刻什么都没吃,现在在太阳底下干了这么长时间能不饿吗?发鬓额头也开始往外渗虚汗了。眼镜的这位表亲说起来可就远了,是在眼镜报出自己奶奶的名字才得以相认的。当他决定向杂志社主编提出要请几天假去农村体验生活后,他便想起了离城好几十里、小时候跟着爷爷奶奶来过几次长大后就在没有去过的这房表亲家,他就想要人生地不熟的环境,昨天下午坐班车下的乡。出门前在家里衣柜愣是没找到一件朴素的足以使自己看上去像个农民的衣服,最后在最顶层的柜子的最里面找了一件上学时穿过的夹克,做好了干完活就扔了它的打算。他向表亲打听明天能在哪里找到活,表亲告诉他最近最多的活便是起洋葱,地主会在头一天就在村里找好人,叫他明天天不亮就去街上瞅,兴许能碰上头一天还没找够人的活。眼镜躺在炕上作着明天找活干活的各种胡乱猜测,不由得又想起前天杂志社主编对自己说的话。 眼镜名叫高志文,在本市唯一的纯文学期刊已工作一年,整天呆在办公室电脑前编辑来自全国各地的投稿,偶尔也会写些当下正流行的写景小散文,这对于一个大学中文系毕业的人来说不算什么,无非用些文字排兵布阵的技巧便能组成的优美句子,营造一种意境,这样的散文虽说比不得佩弦公类的经典,但还是有机会登上许多报刊杂志的。当前天主编叫他去自己办公室谈话的时候,高志文觉得自己勤勤恳恳工作,文稿编辑中没出过错误,主编为何会莫名地找自己呢?当高志文坐定在主编办公桌前,主编突兀地问了他一句:文学的审美和启蒙谁更重要?高志文先是一怔,主编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要说这个问题对于中文系毕业生也不算难,在大学选修课“文学批评”中老师曾通过多向比较分析过这个问题,对于从小就喜欢文学的他,那些课自然是自己就爱听的,所以听的很入迷,对教授旁征博引的片段也记忆犹新。 “文学最终的意思当然是审美,但在一定阶段的社会阶段中,文学的审美与文学的启蒙却各自发挥着不同的重要作用。” “那么你如何看待文学的现实意义?” “文学的审美固然重要,但是现实意义对于文学的价值犹如把菜谱中的美味图变成餐桌上的食物,不仅美观,关键是能吃。” 听到这里主编笑了,“这个比方打得好。”高志文心里有点小小的喜悦,觉得有在主编面前露了一手的痛快。主编这时却正襟危坐,“志文啊,你上次给我的那篇写景散文我看过了,文笔流畅,语词洁丽,但未免学究气太浓,这是中文系刚毕业的学生都会有的通病。我知道你是从农村走出来的,从小就热爱文学,这些和我都一样,你要记住,咱的根都在土地,到什么时候都要把自己文学的根、生命的根扎进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壤啊!你要记住:现实主义不应只是一种小说修辞,它首先是凝视和关注。” 高志文听出了眼前这位鬓角泛白的主编肺腑之言的语重心长。主编是当年的“老三届”,从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就被分配到了县城文联,这份杂志是他一手创办的,他把自己全部的心血都投入了杂志,几十年了一直坚持纯文学的路线,培养了一批忠实的作者与读者,好多次拒绝了提干的任命。或许是对文字有一种敏锐的感觉,当一年前看到高志文求职简历上的一段自白“我惟愿自己能用手中的笔去记录我生命中每一次灵魂触动的节律,然后将它们封存,待浮华散尽,再一一俯拾那些记忆的碎片,坐在老院槐树下细数光阴”便决定聘用了他。这一年来,高志文能够感受得到老主编对自己的培养和爱护。在类似这样的一次次心灵启悟中不断净化着自己的文学土壤。当天晚上,高志文想了一夜。回想起自己多年来一直在外求学,见惯的是都市的繁华,对童年时生长的土地早已相距较远,不但是因为身在城市多年,更因为自己对农村的感受已渐渐淡远了。所以决定第二天去乡下体验生活一把。 “小伙子,赶快干,出了这一行到地头我们要下班吃饭了。”眼镜抬起头看着眼前大概50米的长行,自己还没干完一半。头上的烈日刺的头皮发痒,额头上的汗不断往外渗着,要想擦汗就得摘了眼镜,不然会弄脏镜片,这里可没眼镜布擦眼镜,更何况哪有工夫干那斯文活。于是,在摘了一次眼镜擦汗后,他便再不这样做了,他要赶上其他人,汗水便顺着额头,流入眼睛,流到下巴,再掉在地上,手上。高志文顿时想起了“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诗,他在心底默默地震撼着:这么一句简单的诗歌,自己从幼儿园就开始念了,可真正体味到其中的真滋味,就是那种身上每个毛孔都在膨胀,每块肌肉都在酸痛的感觉,却是在多年之后了。地里干活的每个人都不说话,全都不抬头的重复着同样的动作。高志文觉得这地主也够精明的,把自己放在最快的两个人中间,让干得快的和干得慢的穿插开,整体的速度也就上去了。眼镜回头看自己这一行虽已过半,但旁边地主却是离自己越来越远,他先前一直是蹲着干的,可腿实在疼得厉害,脚底也磨得起了泡,于是,他在尝试了半跪,坐在地上等方式后,最终双膝跪在了地上,向前挪动身体,暂时放松了小腿和脚掌的负担。高志文在心中感到了一丝耻辱:在自己视为生命之行走方式的文学路上,一路走来却被自己最崇敬的主编老师批评为华而不实。今天在洋葱地里仍是落后的老远,刚下地时的信心已被打消了一半。日头指向了东南,眼镜的双膝被干硬的土地压得生疼,在他抬头喘息的一瞬,日光的晕圈轮满自己的眼眶,眼睛被刺得生疼,眼镜不由得想起了自己选择文学这条路后,一路上遇到的坎坷正如这刺眼的光斑使他倍感痛楚,当然也是乐在其中。理性告诉他手里的活不能慢,自己要对得起主人付给的工钱。但是他的心绪却不由得回到了五年以前。 五年前高志文高考刚结束便又面临了同样艰难的选择:是坚持自己多年的愿望——报考西部学校的中文专业,留在自己从小生长的土地上,用手中的笔继续去写这片有温度的土地,就像贾平凹写三秦大地,莫言写高密东北乡,冯骥才写天津卫,他也立志将自己文学的血液全部倾注在自己的家乡;还是听从亲友师长的建议去发达的东部学习当前热门的经济、管理专业,以后好留在大城市生活,他们常常用就业率与发展前景这些实惠的东西来“威逼利诱”他。他彷徨过,在那些不用去学校的日子,他每天也是和父母一起去地上干着繁重的体力活,在那些孤独的时光中,他第一次遇到了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艰难选择,望着无边的浮云,他用心灵的自由写下了一首诗《梦想的颜色》: 抬头仰望天的边际手中捧着干瘪的土块头顶这片天空因燥热的流火只写下一种苍凉的颜色 我跪在这土地上叫喊着母亲的乳名哪怕树木因此颤动也要用干枯的手掌伸向那无边的苍茫 如果夜空的星星不再闪烁如果我的梦里不再有绯红的光晕我仍会固执地用嘶哑的喉咙呼喊着你的名字 ——我的理想 高志文最终还是做出了他一生中第一次重大的选择,他听从了自己的心,选择了留在西部,用自己的身体的每一个触觉去体味这片土地的温度。因为他隐约感到了一种使命感,也许他自己也说不清这使命感究竟是什么,是净化灵魂?还是拯救文学?但是这种使命感却始终存在,并且常常出其不意的叮咛他,折磨他。这仿佛是一种责任心,不是对他人、对人类,而是对自己的生命的责任心。四年大学时光真的很快,高志文现在回想起来光是大学英语四六级,计算机考核证,普通话等级证等各种证书,以及各种学生社团活动就花了不少时间,自己闲余写的那些文章,现在却被自己敬重的老主编评价为学究气太浓,缺乏生活体验。他反思着自己这些年其实并未真正凝视过这土地上的人,自己并未走出书本学问的象牙塔。高志文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这种迷失感灼烧着他的内心,他为他曾自诩高贵、丰富的灵魂而深感耻辱。思绪飘飞,手里的剪刀一滑正好戳破了早已磨出水泡的手,血慢慢渍红了手套,高志文啧了一声,又忍在了心中,正好消释了一下内心的痛。地主又回头喊了一声:小伙子,快点干。声音中带着急躁,和这毒辣辣的烈日一般,高志文只埋头不语,像是耶稣临刑前一样泰然。 时间已过正午,日头照得人心里发慌,地主李保生和其他几个干活的人已快将一行起完。李保生今天焦躁的心情又有谁能懂呢?看着别人地里的洋葱都已起完,自己前几天一直在给别人家起洋葱“骗工”,因为这样自己就不用花钱雇人了。今天才轮到他家,要是再不起,洋葱在这么热的天、地又这么干肯定会被晒得变烂的。而且天气预报说今天下午有雨,虽说现在无风无云的,但也不能大意,一定要赶在下雨前把洋葱装进袋子,拉到地外头装了大卡车,这笔卖洋葱的钱可是要给儿子买新的助听器的,今年洋葱本来行情就不好,可再不能因为别的原因受了损失。李保生想着离自己有五步远的眼镜虽说活干得慢,可手里面却不曾停下过,心里不免生出一股酸意,他猜想着这孩子和自己大学快毕业的儿子年龄差不多,假期出来找活干估计也是想为家里分一点负担吧,一定也是个好孩子。在李保生夫妻俩心里,自己的儿子是真正的好孩子。李保生的儿子三年前考上了大专,虽不似别人家的孩子金榜题名上重点大学,但在父母心中,他是个坚强的孩子,这已经是他尽最大努力取得的结果,孩子心中无憾,当父母的心里也为孩子自豪。李保生的儿子在6岁那年因发高烧导致双耳失聪,从小上学就得借助助听器才能勉强听清楚讲课的内容,所以耽误课程是难免的,但是孩子却非常努力上进,从来没向父母提出过上补习班的要求,虽然成绩不佳,但始终不放弃每一次努力的机会,另外,孩子最大的爱好就是看书,什么文学名著、历史、哲学都爱看,凡是有条件能买到,借到的都爱看,而且还爱写文章,初中时就在当地的报纸,杂志投稿并且发表过短篇小说和散文随感,那年高考完他上了一所职业技术学院学了园林设计专业,一心想学一门手艺后早些步入社会,工作挣钱为父母分担压力。但是写作的习惯却一直没有改变,他总是以日记的方式梳理每天的心灵收获,凭着多年的积累,还利用学业外的余闲时间创作了一篇关于中国农村生活三十年巨变的长篇小说。想到这里,李保生的眼眶不禁湿润,一滴眼泪不经意间滴落在眼前手中刚刚掰下的一颗洋葱上,李保生为自己儿子的苦命而深感内疚,但更为孩子的自强不息而倍感自豪。李保生悄悄抹去了眼眶中的泪水,今天的他不能分心,如果地主都干不到前头,那别人就更不上心了。李保生率先干出了一行,李保生妻子和其他几个搭伙帮忙的人也紧随着出了行。只有眼镜还有几步长的葱没起完,其他帮忙的人都回去做饭了,只有一个半小时做饭吃饭的时间,下午的任务更重,是把这些起完的葱全部装进网袋,再用拖拉机拉倒邻近公路旁,最后搬上收葱老板的卡车。李保生被妻子叫过去,妻子发现李保生眼睛怎么红了,李保生就随意回答说是洋葱味刺得眼睛疼,用手揉的。而李保生抬头看妻子时发现她的眼睛也是湿的,就问是怎么回事,妻子也说一样,也是被洋葱味刺的。夫妻俩心里其实都明白,自打孩子耳朵生病那年发誓再不种洋葱到十几年后咬牙决定再试一年,夫妻俩的心有多痛,只有他们自己明白。李保生知道,妻子也一定想到自己刚才想到的,所以落了泪。夫妻俩心照不宣,但今天的时间毕竟是耽误不得的,所以妻子决定让李保生留下来帮小伙子干完这一行再回家,自己先去做饭,估计饭做好,这一行剩下的也就干完了。既然已经决定让这小伙子干,就没有把人家中途撵了的说法。这小伙子干活虽然慢,但还算踏实,和咱儿子挺像的。说到这,妻子便欣慰地笑了一下,冲着跪在地里的眼镜说道:小伙子,你手底下麻利点,等会儿干完了回家里吃饭。说完就走了。看着其他人一个个走了,高志文心里酸楚万分,心中有一种被遗弃的失落感,起洋葱被别人遗弃,文学路上自己被心中追求的文学理想遗弃,他想到从小到大,直至前几日和主编的谈话前,他一直憧憬着未来的文学理想的实现,以前他觉得自己是在进步的,是篇数不少的文章发表及获奖鼓励着他不断享受着文学带给他的成就与喜悦。而今,他却饱饮着自己挚爱如生命的文学煎熬着他,让他感触到梦境破灭的挫败感。他又发现地主李保生留了下来,蹲在自己干的这一行,向他迎面做来。高志文的眼眶被眼前的场景打湿,一种父爱的宽广给他心头一震。他挺起疲惫的身板跪在地上拼尽全力做着手中的活。他看到农民身上最大的特点就是坚韧,而自己骨子里似乎已经悄无声息地渗透了一些娇柔气。李保生干到和眼镜碰头的地方,站起身来扶起了跪在地上的这位他观察了几次觉得有点与众不同的气质的小伙子,让他站在一边稍作缓息,自己很快干完了剩下的一截。就在起身要走的一瞬间,李保生突然觉得一阵眩晕,身体倾向了站在身旁的眼镜一边。高志文慌乱中扶住了李保生,并让他坐在地上身体斜靠在自己的臂弯,焦急地呼喊着:大叔!大叔! “别大惊小怪的,高血压老毛病了,蹲久了突然起身就会头晕,稍休息会儿就好了。”李保生看着眼前惊慌焦急地小伙子,觉得这小伙子干活虽然慢,但心肠是善良的,高志文抱着他,让李保生想起了十几年前自己也是在洋葱地这样抱着儿子的场景,痛苦的回忆涌上心头,又一次尖锐地刺痛了李保生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部分,从那天起儿子的双耳失聪,自己心中的愧疚也就没停过。但今天,他真的不能耽搁时间,打了一挺,站了起来,和小伙子一起向已做好饭的家里赶去,眼镜是“没主儿”的来路,所以李保生夫妇想着尽地主之谊让眼镜回家吃饭。李保生脚底下不敢怠慢,紧走慢走,但还是问起了小伙子:“小伙子,今年多大了?” “25。” “家是哪儿的?” “我以前也是农村的,大学毕业后在城里一家杂志社工作。” 高志文原本是并不想这么早公开身份的,他怕地主因为知道了自己是城里人干不了体力活而不要他,而失去了这次体验农村生活的机会,但他觉得自己一早的活虽干的慢,但地主也没说不要他,而觉得地主也不好在下午开除他的,更多的是,他觉出了地主的朴实与真诚,才决定现出“原形”。 “你一个城里人跑到乡里干嘛来哩?” “我,我周末闲着没事,想出来锻炼锻炼。”高志文好不局促地应付了这个问题。 “我也有个和你年龄差不多的儿子,还在上大学呢。” “他是学什么专业的?”大学生都习惯性的问这个问题。 “他在高职读园林设计。”高志文听了心头淡淡掠过一丝优越感,毕竟自己是重点大学的本科毕业生。 “你是杂志社工作的,也应该喜欢写作吧。” 高志文被这个问题怔住,他完全没有意料到一个这么“老旧”的农民会关心写作的事,他显得有些仓促,一时像是没了准备,“嗯,也写过点东西。”在面对“文学”和主编时,他似乎已失去了说自己对文学的虔诚的勇气,他已经被主编下了“死缓”,但他此刻却觉得在一位老农民面前自己还是有资格说自己和文学的“暧昧”关系的。 “我儿子也喜欢文学,从小就爱看书,可是,他后来耳朵生病了,耽误了学习,没能如愿去读中文专业,只能去学技术了。” “那他现在还在写吗?” “他一直在写,从没放弃过,他是个好孩子!前面他还出版过一本书叫《土地》。” 高志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土地》是您儿子写的?”高志文还没意识到自己惊讶的表情让李保生觉得诧异万分。“是我儿子写的呀,怎么了。” 李保生并没有完全明白小伙子的意思。“我是想说,这本书给我的震撼很大的。”“哦,是吗?”李保生只清楚自己花了两万元钱帮儿子出版了这本书完成他的一个心愿,让儿子一年的写作时间没有白费,却不知道这本书到底好不好。今天看到眼前这个小伙子的神情,他的心里也是激动的很,可是今天毕竟是时间不等人,他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膀,“赶紧回吧,饭快好了。” 高志文的心情五味陈杂,他完全没有想到这样一部颇有大匠风范的作品竟是一位大专学生写的,他想起了书的自序中说:那些留下的,便是从沉痛中历练出的珍珠。作者感恩生活的苦难,眼前这位略显沧桑的农民让他仿佛也看到了他儿子坚强又真诚的模样。高志文坐在地主家伙房的板凳上端着在城里少见的大碗对着灶台吃着长长宽宽的拉条子,李保生妻子热情的招呼让高志文感到亲切与舒服,高志文说饱了饱了,可主人还是往碗里夹着面,说这么大小伙子吃这么少哪里能够,可那确实已是城里人高志文饭量的极限。为了不浪费饭——因为高志文在环视地主家简陋的厨房后觉得实在是不好意思剩饭,他硬是吃下了比平时多两倍的饭。李保生妻子虽一个劲地催着丈夫快点吃完去准备装葱袋子,可还是心疼跪了一早晨,手也弄破的高志文,劝他慢慢吃,高志文一早晨的情景她也是看在眼里的,虽然嘴上没说,实在是因为今天的活耽误不得。高志文看在眼里,心里为李保生夫妻热情却又朴实的招待感动。他理解农民的苦衷,主编的话在耳朵萦绕。“要把文学的根,生命的根扎进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壤中。”他开始理解为何李保生的儿子能写出那么真切的关于农忙的场景,能那么灵活的表现农民的生存生态,可能就是因为苦孩子出身的他也曾经历过无数次干农活的深切体验,有疼痛,也有温情。可毕竟今天的活不等人,就在高志文快要吃完饭的时候,浓重的乌云打两边迅速的飘来,不一会儿就压住了全部阳光。高志文迅速把剩下的几口饭全部塞进嘴里,和李保生妻子向地里奔去,边跑边咀嚼着嘴里的饭。到地里他看到其他干活的人早已开始装袋子,这些搭伙一起干的农民从来就是干别人家的活视如干自己的活,有的看上起比地主还着急。高志文马上俯下身子开始装葱,他早已适应了朝九晚五的上班生活,还很不适应这种没有午休的高强度体力劳动。高志文不禁打了一个哈欠,他没想过这些农民农忙时有没有午休。“快点干!咱尽量赶在下雨前把葱全装进袋子。”一个帮忙的妇女传来了一声号召,大家手里的活是干的越得劲了。一滴水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掉在了高志文的脸上,正纳闷着,忽然听到旁边一个帮忙的男人喊了一声:“下雨了,大家快点干啊,你们女人把剩下不多的葱赶紧装进袋子,男人们先把装好的抬到拖拉机里。” 李保生赶快去开拖拉机,地里干活的人中最着急的当然是他和妻子,洋葱装了袋子最怕泡水,前几天起别人家洋葱时天气一直很好,可偏偏到他家时就下雨了,昨天晚上李保生是知道第二天下午有雨的,可是随着渐渐入秋,收洋葱的老板也是渐渐少了,李保生思忖再三决定还是趁早卖了,说不上还能碰个好价钱。再者说,自己也不是没干过这种赶时间的活。记得以前和妻子在下雨前几个小时内就装好了一拖拉机大白菜,即使是在下大雨,也还是冒雨卖完了那车白菜。李保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趁今年卖洋葱能多赚些钱,好给儿子买个好一点儿的助听器。哎,不敢想了,李保生现在害怕再想起十几年前起洋葱的那次经历,那只会引起对儿子的愧疚。越来越多的雨点打在了高志文的脸上,头发上,衣服上,他的心里也变得越来越焦灼,那像是一种责任感在驱使——他不想看到和自己父母差不多年岁的人比他干更多的活。在他看来,这并不是一种大义凌然,而是心里不落忍,却又像是一种惩罚——他不该将自己的文字变得染上了浮躁的气味,他曾经是梦想着能写出千古文章的。高志文和另一个男人一起抬了几袋子后,决定尝试一个人扛着装上车,高志文以前是没在家干过搬煤气罐上楼那种活的。他试着扛了一下并没有搬起来扛在肩上,他试了几次不行,又决定用抱的方式,旁边的男人在雨中竭力喊着:“小伙子,别逞强了,活不等人呐。”他看这小伙子早上干活时并不地道,干这活就更不用说了,肯定拿不了事,就又喊着:“小伙子,我知道你尽力了,还是一起抬吧!”高志文觉得胸中正燃着一股烈火,雨一阵阵越下越大,大到地里出现了一个个小水洼,大到脚在地上会打滑,却没能将这团熊熊烈火浇灭,高志文咬着牙关将一袋袋洋葱抱在胸前,在车上人的拉拽下丢进车里。高志文这时已无暇去惊叹自己何以来的这么大劲能搬起近百斤的洋葱袋,迅速转身又走向下一个洋葱袋前,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的牙根都被咬得压深了三尺。他来不及擦去脸上眼镜上聚集的雨水,他的眼睛前有点白茫茫,他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他恨自己不知从何时起自己的骨子里就慢慢失去了作为一个农民子弟应有的朴素坚韧的品格,以至于让自己的文字也失去了扎根土壤的气质。一袋又一袋地抱起,高志文的举动,让地里干活的人看到了这位文弱小伙子的骨气。可是,高志文觉察到自己的胃不知从何时就开始隐隐作痛了,似乎是下午一进地就有点不舒服了。他忍耐着,他像是一位失忆又恢复记忆而想起以前所有事的反思者,他痛恨自己在经历了上学和城市生活后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就失去了最初在农村里立志要耐住寂寞警惕浮躁读书做学问最终能书写脚下自己生长的土地的文字的理想,使自己曾经颇为自豪的资本尽是些华而不实的散文。李保生确实是心急如焚,他知道今年的洋葱肯定是要折价了,只不过庆幸的是洋葱老板答应既然说了要他的洋葱,不论怎样就一定都会拉走了,毕竟李保生的洋葱在地里时品相是不错的。可是,活再急,李保生也还是发现了眼镜小伙子的肚子好像有点不舒服——他几次用手捂着肚子却又咬牙坚持着。李保生压抑着自己的思绪,竭力使自己不想起十几年前那场令自己,令妻子,令儿子都终身难忘的雨天。可是有些思绪越压制就越清晰。 十几年前,村子里刚刚引进了洋葱,从那时起,种植洋葱就永远是一件高回报,却也高风险的事情。第一年,老实严谨的李保生夫妇并没有放开胆子试一下,种植洋葱的成本是很高的,籽种、营养肥价格都很高,这对于没干过什么大事的李保生来说是不敢放手一搏的事。可是,村里第一次种洋葱的人都赚了,都尝到了甜头。李保生心头痒痒的,做出了一次大决定——投资今年一年地里的全部收入,下一年种洋葱。第二年,李保生和许多看着别人种洋葱赚钱眼热的人一样,把自己的多半土地都种了洋葱。可是,第二年周边种洋葱的人太多,出产量太大,洋葱积压而导致洋葱价格跌到收不回成本的地步,李保生夫妇难过的一肚子苦水没处说。但不管怎么说,卖了总比扔了强。起洋葱那天,他们和请来的人一起从天还没亮就开始干了,到中午别人都回家吃饭了,他们吃了点自己带来的干馍馍就又开始干了。早上出门前他们安顿好六岁的儿子在家呆着,中午饿了就吃点馍馍。下午干到一半,天毫无征兆地就下起了雨,他们坚持着装完了所有的洋葱袋子。李保生远远看见自己六岁的儿子正在从家走来,在大雨中,儿子的全身都被打湿了,等到李保生快要趟着泥水跑到儿子前时,儿子一下子昏倒在泥水中,全身沾满了污泥。李保生扔下了活,回家骑着摩托就送儿子去了乡卫生院。小孩发着高烧,昏迷了一天才醒来。睁开眼第一句话就是:“我饿。”李保生心里恨死了自己,鼻子酸得想大哭一场,可听到孩子说饿就赶快出去买东西。等买好东西再次走进病房,几个大夫站在病房,李保生觉得奇怪,可随之而来的消息让他变得不堪一击。医生告诉他,小孩子因为持续高烧已损伤了耳膜,致使双耳听力受损,必须靠佩戴助听器才能维持基本听力。李保生脆弱的神经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瘦弱的身体:昏倒在了刚卖完葱就赶来医院的妻子的怀中…… “小伙子,还行吗?我看你是不是肚子不舒服呀?”在车上码袋子的李保生大声向高志文喊道,以使得下雨声不把说话声盖住。 “不碍事的,我能行。” 李保生心疼小伙子,可今天的活毕竟是耽误不得呀。就在最后一袋子洋葱被高志文和另一个人抬着扔上装的很高的车上后,高志文觉得腿变得松软,身子像是掉进水里一样迷失了知觉,在众人的惊叫中高志文脑子一片空白,向后跌倒在了泥泊中。 “小伙子,小伙子……” 医院的走廊格外寂静,窗外下着蒙蒙细雨,这雨足足下了两天,从昨天的大雨转为今天的小雨,这里深处大西北,下雨连着下两天还是少见的。李保生坐在眼镜躺着的病床前,不时用手挠着头发,他一夜没睡,呆呆守着病床上已昏睡了一天一夜现在还没醒的高志文,心里五味陈杂,人家小伙子可是城里上班的,要是因为给我干活生了病,那我该怎么向他家人交待呀?我的儿子那年就是因为雨天发高烧而双耳失聪的,现在小伙子也发烧了,而且还在昏迷着,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我该怎么办呀…… “大叔,我这是在哪儿呀……” 小伙子微弱的声音一下子把李保生从胡思乱想中生拽了回来。他惊喜而又仓惶地伏在还吊着液体刚刚微睁开眼睛的眼镜面前。 “小伙子,你终于醒啦,你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 “我怎么会在这儿。” “你昨天正干着活呢就昏倒了,我用摩托车把你送到了这儿的乡卫生院。” “噢,洋葱,洋葱卖了吗?”高志文想要挣扎着起身却觉得头疼的有千斤重。 “你别动,小伙子,快躺下,昨天你昏倒后,我就立马带你来了卫生院,你大婶她和其他人会将洋葱卖给早就谈好的老板,估计今天忙完就会来医院的。” 高志文舒了一口气,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愧疚,“大叔,对不起呀,是我影响的你没卖好洋葱。” “小伙子,别这么说,你是好样的。都怪我们,硬劝你吃得太多,大夫说你是因为过量饮食后又剧烈运动引起了胃疼,再加上下雨着凉发烧……哎,小伙子,现在感觉好些了 么?” “好多了,好多了,大叔,你千万别这么说,是我不好。” “小伙子,我看你有好几次都在捂肚子,那时候是不是已经很疼了?可你为什么还要忍着呀?” “我……”高志文的心现在似乎是那么脆弱,他不知道自己当时哪来的那么大的劲,他想起了自己咬紧牙关的画面。他把头扭向另一边,背过李保生,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他的心里一直默念着“华而不实”,他曾经因文学的梦想而选择留在家乡,通过自己的笔触所及描绘家乡的动人图景。高志文要纯化自己的文字底蕴,让从小陪他长大的这片土地以及这片土地上的人都能有机会走上文学的殿堂,成为风景。可不知从何时起,在他毫无察觉中自己已经开始慢慢偏离了儿时的志愿。大学四年写的竟成了华而不实的写景小散文,他恨自己在慢慢融入都市生活的同时,其实也是在慢慢远离乡村,远离土地的,他渐渐适应了课堂上的修饰,而忘记了童年雨后捉蚯蚓时第一次闻见泥土的香味时心里震颤的感觉。他渐渐适应了去网上搜索投稿地址的门路,而忘记了家乡那条泥泞不堪但都被人们踏过无数遍的田间小道,今天一天的干活体验,让他知道了什么是现实主义,什么是对生活的凝视和关注,他觉得自己失去了自己也是农民子孙的根本,甚至觉得自己现在已经变得一无所有,来时想要以今天体验的感受写一部长篇小说的想法也彻底被打灭。他觉得自己是多么可悲。 “小伙子,你怎么不说话了,你咋淌眼泪了。”高志文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想了很多。 “大叔,你儿子是好样的,他写的《土地》也是好样的。”李保生为眼镜已操心了一天一夜,送眼镜来医院的路上他心里的难受没人能想象,他想着自己儿子那年生病送医院的场景和今天那么相似,他不禁想起了自己苦命的孩子。可当他把高志文送进当年他儿子同一个卫生院后就把心思全放在了这小伙子身上。现在小伙子突然提起他儿子,他的心情又变得酸楚。 “我儿子他命苦呀,”李保生面对着眼前和自己儿子年龄相仿的高志文躺在当年六岁的儿子住过的医院,恍如隔世,一个男人内心最柔软的部分被触碰着。“我儿子六岁那年因为我们起洋葱忙没人照顾,下雨天去地上找我们,发高烧,两个耳朵就听不清楚了。今年我们豁出去下决心不成想……哎,天命呐。” “大叔,都是因为我干的太慢,都是我不好啊。” “小伙子别这么说,你很坚强,你是好样的,我儿子也是好样的。他是我和他母亲全部的寄托,他很懂事,一放假回家就急着上地干活,遇着下雨天,大热天也不闲着,他学习也很刻苦,虽然上的是技校,但却从没停下过写作,他常给我说:爸,你别为我的以后担心,我现在吃多少苦,以后就能尝多少甜。” 高志文可以感觉到大叔的儿子一定吃了不少苦,可他对大叔儿子并非同情,而是折服与敬佩,《土地》中有很多关于农民干农活细节的具体生动的描写,文字中有对乡村田园恬淡生活的赞美,有对农民贫苦生活的同情,那样细腻的文字是如何历练的高志文现在知道了其中的原因,“不经一番彻骨寒,哪来梅花扑鼻香。” “我儿子常跟我说,他的根在农村,他毕业后想回到农村干一番事业,我不想再让儿子再受农民这份苦了,可儿子说他就是想回乡后通过自己的知识和创造改变一下农民的种植方式,少出点力,多挣点钱,我听了高兴呀,也就没有再反对。” 高志文听了这些,更加佩服大叔的儿子,对待土地,自己是在眺望,而他却是真正在凝视。正谈着,李保生妻子满头大汗满身是雨地冲进病房,直接面对丈夫问道:“小伙子怎么样了?” “你自己瞧呀。”李保生倒是有点打趣地说。 “大婶,我没事,好着呢。”高志文朝焦急万分调头看向自己的李保生妻子说道。 “那就好,那就好。”李保生妻子嘴里不停地念叨着,高志文可以想象的到她这一路是怀着怎样的担心赶来的。 “医生说呀,小伙子是因为吃得太饱,闹的胃疼。”李保生笑着又带点责备的对妻子说。 “都怪我,小伙子,是大婶不好呀。” “您别这么说,是我不好呀,是我干得太慢。大婶,洋葱卖得怎么样呀?” “小伙子,你别管了,你安心养病吧,我和你大叔去办出院手续。”高志文挣扎着身体,说要自己去付住院费,可李保生妻子说着就出了病房。高志文隐约听见了楼道里的李保生夫妇商量着用卖洋葱的钱给他支付住院费。高志文心里酸楚着,眼泪又不断溢出,或许,这次也是因为李保生和妻子身上尚有残留的洋葱味刺的眼睛疼吧。 高志文回城后向主编请了三天假回了农村的家,临行前买了一副助听器送到了李保生家,李保生说什么都不收,他便又放在了同村的他的表亲家,请他们代为转交,并让表亲隐瞒自己的地址。高志文来回踱行在自己小时候经常玩耍的那条曾经是泥路如今依然泥泞的田间小道上,回想着起洋葱时农民被迫的精明,搭伙干活时的纯朴实在,关心人时的真诚体贴,吃苦受罪时的忍耐坚韧。高志文抓起田间道旁土地中的一掊土,闻闻它的味道,想起请假时给主编说的一句话:我把我的根落在农村了,我要去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