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有些阴沉,似乎要下雨。武汉的天气是多变不定的,俏皮率真却不蛮横无理取闹,像孩子的脸。
这天,我走在通往图书馆的林荫道上,明明正值春却被这沉郁的天色衬的有几分“秋悲”。一滴雨忽而落在脸颊上,我一时错愕,它不温润反而有点凉,我不自觉抹了一把脸。
行道两旁拥着密集的树,枝枝桠桠的树梢争夺头顶上方天空的留白。在这阴郁背景布下,扭曲的末梢像是女巫的爪尖。风一吹,这片树便微微哆嗦着,辨不清是受了冷还是受了惊。树身一半是春的新绿一半是冬天留下尚未褪完的枯黄,这黄绿掺半的色调给灰蒙的阴郁增添了几分暖色安慰。
此刻我身入其境,前后寥无人迹,除了树叶的沙沙声别无他音。空气中依旧弥漫着寂寥的湿,临景随境,我默然陷入这一片“秋”中。再放眼望去四周的瑟瑟,恍惚之间这有点不真实,我裹了裹身上的薄外套。我怀疑。这春秋是否存在?
虽想着却没有停止脚下的步。在这神游之中我走到了图书馆的正门口,怔怔地望着那偏右的位置坍陷了不到一平米的地,是什么时候坍陷的?早晨来图书馆时明明没有看到。
我停下脚步移去目光打量了一会,它看起来如此的委屈,平整的地面突然凹陷一小块。而整个凹面看起来没有明显的褶壑,看似平滑而轻薄的往下搭着。边缘并无彻底的撕裂因此整块塌地毫无间隙,像是骨瘦嶙峋的老人在临终前的一刻那凹陷的腹部,干瘪且柔弱,它并非是泛着冷白光亮的刀片般,有会割人的生痛。
我本想凑近一探究竟看看下面是什么,却被这张表皮遮的密不透风,可恶。我有点恨,于是重重跺了下脚。
仿佛有点眩晕,谁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我竟然感觉这张表皮如水波一样在晃动,脑袋滑过一丝电流般神经紧绷四肢僵硬,立刻屏住了呼吸不敢不敢再乱动。静默。静默。
……
待我确定它平息无动静之后,再望一眼。它无变化,依然静静躺在那,可我却有一种头皮发麻的恐怖。啊。这是一个阴谋,这张地表皮之下定是万劫不复的无底黑洞,会吃人的那种。我小心翼翼地从凹陷地旁绕了过去,因为我相信此刻一滴雨一粒砂都会捅破那张虚伪的表皮。那后果自不用我说。
绕过之后,我吁了一口气,瞟了一眼四周依旧渺无人烟。悻悻地回头再低望那块塌陷,它好像扩张了一点。天哪,我要逃离它。
而就在此时,身后不远处却有一个声音叫住了我,我一看,是他。
平日里大家称兄道弟,奇怪,这会儿却死活想不起他名字来。他向我径直走来,我的喉咙却怎样也发不出声音,我就那样看着他一步一步靠近那块凹陷之地,我的心简直吊到了嗓子眼。他真的一脚踩下去了,踩下去了… 我眼睁睁看着他踩进那块塌陷的坑,人矮了一截。又徐徐高了回来。现在他就站在我面前,毫发未损。
他惊异地打量着我,吊起只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强有力的掌顺势按在了我的左肩。“喂,你还好吧?”手掌的力度和温热瞬间贯彻我的全身,此刻我幡然清醒。
凹陷的塌地消失了,零星滴落的雨停止了,周遭往来有稀疏的人流动,树也满眼青绿哪有枯黄。也就那么一瞬,我记起了他的名字。这种感觉太飘渺了。我怀疑。他是否存在?
然而他就在我旁边,是摸得着的真实。我和他并肩行走,他问我昨天打篮球时受的伤有没有好一些,我沉默片刻,拼命的回忆。我真的不记得自己昨天有受伤,但他的言语及眼神流露出对我的如此关切,我不忍煞景便应道,没事,好很多了。我和他走进了图书馆里的电梯,如往常一样按了八楼。电梯刚刚升到三楼时我发现有点不对劲,也就是那么一瞬间起,电梯剧烈晃动紧接着有了强烈的失重感。闪烁不定的灯灭了。继而是自由坠落摔下的生疼。
所幸是低层坠落,我们互相问了问对方,除了磕碰的疼痛外我俩应该也并无大碍。在黑暗里,我和他为了安抚彼此紧张的情绪断断续续聊了一些无意义的话。我想,我们不必过于担心,学校一定会很快发现我们的。
果然没过多久我们听到了外面悉窣的救援声。救援人员问我们怎么样,我平静地回答道,没事。后来,在一片井然有序中,我们就这样被救了出来。电梯打开时外面的天已经黑了,长期处在黑暗带来的适应被这突如其来的光亮刺的眼睛有些不太习惯,我微眯着双眼,在一片纷乱杂音中我又感觉几分恍惚。没等我回神,我和他被送往医院检查。也所幸如我猜测并无大碍。第二天,我返了校见到了我的室友,我告诉他们昨天下午我是如何惊险的被困在电梯里然后被解救。他们认为我在胡诌,说我定是昨晚去网吧通宵打游戏现在头脑发昏在胡说。我暗自惊异又有些恼火,他们竟然不知道昨天下午的事情。
在后来两天内,我发现好多人都并不知道那天电梯坠落事件,回想起被救上来的当时,图书管里的确没看见什么学生,我想一定是校方找借口把他们疏散支走后又封杀了消息。可是,事情就发生在昨天,我清晰地记得却无法得以验证,好像全世界都说一件事情不存在也就真的不存在。我有点发急,我去找了他,这个与我同经历事故的人。
谢天谢地,他还记得。他告诉我这件事是真的,也和我一样奇怪别人为什么不知道,但他认为我俩现在安全就够了,完全没有必要放在心上去追溯事件本身。他给我看了手臂上磕碰的一片青紫,他说不用过多久便会好起来的,然后耸肩笑了笑。我也很开心,在我心里他帮我佐证了这场事故的真实性,我找到了所追寻的答案。我说的一切的确不是他们口中的胡说,而是真实,真实啊。我踏实了许多。笑了笑,激动地拍了拍他的左肩,就像那天他按住我左肩一样强有力。
几年后。
在一场同学聚会上我遇见了他,倍感亲切,毕竟是青春里的好友又是共死里逃生的人。我们聊了几句,当我再提起那年图书馆电梯坠落,他睁大眼睛像是听一个故事,继而兴奋地问我,是真的吗?我们受伤了吗?
我知道他手臂的青紫早已消散。说真的,我不知道这该怎么回答。显然他全然已忘。
除我以外那场无比惊险刺激的事件的唯一证人都忘了。从那天交谈过后,本记忆深刻的那场事故却渐渐模糊了边角,我甚至有时也会怀疑,深深地问我自己,那件事是真实存在过的吗?
这是我从回忆里拎出的一件事。每次想到都会哑然失笑。
现在的我老了,正躺在椅子上静静的回首我的一生。
当我再望一眼过去,它无变化,以往发生过的事仍静静躺在那,我却有一种头皮发麻的恐怖。假假真真真亦假。我眯起了双眼,存在的本质大概不在于它是否真的存在过,而在于是否有人记得它曾存在。
想到这,我又怀疑。我是否真实存在?又或者这个世界,是否真实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