豌豆荚里有一个APP,叫“Rainy Mood”。里面有各种各样的雨声,淅沥或绵延,夹杂着雷鸣喧天。
时常,我开着APP,戴着耳机,穿行在校园里。头顶上是明晃晃的青天,耳边却是雨的盛宴。看不见的雨点顺着耳机线路过耳蜗落进心里,接续着心荷上陈年未干的宿雨。
是八年前的雨天。
我在姥爷的病房里,有一搭没一搭的陪他说话。他躺在床上,银发稀疏,露出肉色的头皮。他教了一辈子的书,退休之后仍闲不住,去深圳做家教给子女攒钱。克俭清苦了一辈子的他终于准备回家享享天伦之乐,结果回乡之后没过多久,被查出罹患肝癌,又过了没多久,癌细胞又扩散到了肠道。他鼻孔里插着管子,床边竖立着巨大的氧气罐,蓝色的铁皮锈迹斑斑,杵在水磨石地板上,格外扎眼。没过多久,姥姥拿着夜壶从病房阳台进来,走到姥爷床边,挥挥手,示意我回家去。
或多或少的,都会有预感。这一次离开病房,我回头多看了姥爷一眼。弥漫着消毒水味道的走廊尽头,天空阴沉着脸,像是被泼上了一杯隔夜的茶,与棕灰色的旧楼房达成一种不约而同的默契。墙边墨绿色的爬山虎快要老了,一切都很安静,沉闷的空气里黏稠着水汽,像是沿着光滑脊背缓慢流淌的令人不安的汗水。没有雷声的征兆,寂静之间,哗的,雨就砸下来了。
那天深夜,沉睡的我被父母留在家中,一早醒来,姥爷已不在人世。
出殡那天下着小雨,我跟着大人们一直把姥爷送到火葬场。泪眼朦胧中,姥爷被推进那个高大而冰冷的火炉,周遭哭声不止,我的脑海里却无法克制地忆起那份被雨水淋湿而经年潮湿的悔意。
那是一个下着瓢泼大雨的傍晚,我和同伴们结束羽毛球训练后一起在训练馆的台阶上等待前来接我们回家的家长。教练叮嘱了我们几句就离开了,身边和我嬉笑打闹的同伴也一个个被家长揽进雨衣的庇护之下。一刻钟之后,台阶上就只剩下了我一个人。雨幕茫茫,我没有伞,心中对姥爷的不满像眼前的暴雨一样狠狠地砸在大地上。不知道过了多久,雨幕里终于出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伞倾斜在一边,一瘸一拐地向我走来。等终于近前来,他对我解释说,路上水太深,不小心崴到了脚。话还没说完,任性的我早已冲他大嚷:“我不管,你迟到了,你背我回家!”姥爷没说什么,只是默默躬下身,让我爬到他瘦骨嶙峋的脊背上,撑着伞一瘸一拐的返身,再次踏入雨幕茫茫。
我心里对自己也怨怼,但就是克制不住。
也许越是被给予太多爱,就越是不着调的埋怨。
事情都过去了好多年,那场雨还是心里揉不烂解不开绕不过去的结。每一次去姥爷墓上祭扫,我还是会在心里反反复复的默默道歉。我总是怔怔的注视着墓碑上灰色的名字,憋得难受,眼里像被揉进一把盐。
雨声裹挟着往事降临,像一场混乱的梦境。那些事被我深埋进记忆的边缘,那些时光被我标注成风景。可是它们的确存在过,像风一样拂过衣襟。而我,却将这风尽数吸收进身体,连同光与暗,笑与泪,寒冷与温暖,慰藉与感伤,反应,碰撞,矛盾,和解,最后化为一场夹杂着眼泪与徒然的雨。
我抓不住这雨,一如抓不住生命。
只得浸入这雨,分分秒秒寂然地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