妥协
(一)
“不读书又能怎么样呢!”当弟弟像疯狗一样的咆哮声出现在脑海的时候,我正在给大一新生上英语课。
我扯着因为昨晚喝酒过度而略显沙哑的嗓子,冲着他们喊道,“come to terms with是与其达成妥协的意思。达成妥协懂么?和现实达成妥协就是认命了。”
看着台下坐得极其端正而一脸“我懂”的学生,我就知道,他们都没懂。
(二)
昨晚平安夜,学校里的外教们喊我出去喝酒,一向嗜酒如命的我是断然不会拒绝的。二十三点,我从床上爬起来,开车来到我们常去的酒吧。摇曳的夜色中,他们站在酒吧外等我,清一色金发碧眼的老外吸引来了太多的目光。
“嗨,顾。这里!”哥们儿冲我挥着手。
要老外们在酒吧门口等我一个小时实在是过意不去,银行卡里揣着刚贷款来的二十万块钱,我请他们去KTV 唱歌。
“顾,你的酒吧快开张了?”
“还在准备中呢。钱到位了,还在挑学校附近的店铺。每周末把你们全叫我小酒吧里去,开个英语角,跟学生交流交流。”
“酒给喝吗?”老外一拳打在我肩膀上,笑嘻嘻地说着。
“喝。怎么不给喝?来来来,平安夜快乐!”我们举杯痛饮,在这样的迷蒙夜色里。包厢里的空调打得很足,给人一种不饮即醉的感觉。
而我和弟弟,在去年新年喝得正酣的时候,狠狠地打了一架,把一整个迷醉的夜晚打破到了天明。
我和学生说过,以后生二胎一定要连着生,生完一个,赶紧准备起下一个来。我和弟弟相差三岁半。三岁半是怎么一个概念?三岁半就是无论弟弟怎么发育得早,都不能赶上我。在他成年前,当我想揍他的时候,他永远无法反抗。
我是个智商很高的人,弟弟也不差,但是他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中长大导致了他成长的受损。小时候,弟弟的天赋很高,老是能对着鸡啊树啊的说话。一次,我就跑到妈妈身边,对妈妈说弟弟又在和树说话了,然后妈妈就去把弟弟给揍了一顿。揍完后,弟弟就会跑到我身边来,眼睛里散着光亮光亮的火芒,企图来找我报仇,很不幸的是,我又会把他揍一顿。
我跟学生说,我要对弟弟的成长负起很大的责任,因为是我一不小心就让他长歪了。
学生笑倒了一片。可我是真心觉着对不住。
(三)
而现在,我是一名大学老师。我要教导我的学生们去追求自己的梦想,做一个抓住风筝的孩子。风再大,那根线在手里便攥紧了,不放手。
犹记得那时,弟弟初三复读两年也没考上高中,死了心地要去文武学院。父母二话不说断了他的念想,从此他只能对着电视剧过后出现的学校广告干巴巴地瞪着闪光的眼睛。
而我一向是父母眼里最乖的孩子。虽然上学不太用心,但秉承着超凡的智商,我的成绩一向名列前茅,上大学,读研究生,一直考到硕士。除了开过一家广告公司失败后,来大学当了英语老师,其它一切都是顺风顺水。
一次过节回去看父母,妈妈说:“你弟弟他这样一直做个理发师也不行,你给他想想门路。不管什么单位,有份正经工作才是最主要的。”
我夹起一口菜放嘴里,口齿不清地说:“嗳。我弟弟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的。”
马上,我给他在朋友的上市公司里找了一个工段长的工作,管着手下工头和工人五十多口人。我给他打电话,“哥哥从小对你的要求就很高。这次你一定不能让我失望。干得好,慢慢升上去,身体上和智商上打不过我,工作上还是给你个机会可以打败我的。”
他在电话那头嗤之以鼻。可是没过几个月,他就偷偷辞掉了工作。彼时,我正被老外邀请去他家参加派对,外国人钟情的摇滚音乐轰轰烈烈地奏响在这间房子里。我感觉到手机的震动便接了电话,走到室外去,电话里模模糊糊的对白让我听得不甚真切。
等到走到了一个安静的地方,我就听到弟弟唯唯诺诺地在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哥,我辞职了。”
我强压着怒火,“理由呢?”
“我觉得我没有能力去管那么多人,我想去当工人。我要当一个出色的技术工人。”
“行。你真行。工段长不当,你去当工人。你去问问妈妈,我们是不是亲生的,你的智商不用像我那么高,但起码不能低于一个傻子!我小时候打你把你打傻了是不是?”我在这头气得火冒三丈,挂了电话,重新进入那嘈杂的室内。
“嘿。顾。来,一起跳舞!”老外把我拉到客厅的中间,加入他们热烈的队伍。我抄起一罐啤酒,便咚咚咚地喝下去。
第二天,跟学校请了假我便匆匆回家。见到弟弟二话不说先把他给打了一顿。可毕竟他现在已经长大,我拉他衣领的时候已不能把他拖动,打完他我自己也不好看。窝在他沙发上喘气喘了好久。
他躺在地上躺了一会,便起来洗了把脸。等他把饭菜做好放到桌子上时,我还是一脸铁青地坐在沙发上。他也不理我,一个人吃了一会,然后放下筷子,坐到我的身边来。我故意往旁边又挪了挪。
“这个社会是很现实的,你不努力,就会被别人比下去。”我开口道。
“比得上别人又可以怎么样呢?我觉得我现在很快乐。”
“你是痴了傻了才会觉得现在很快乐。”我白了他一眼,却被他笑着没了话语。
(四)
我看着台下刚上大学而对未来充满着希望的学生说,“我弟弟辞掉了工段长的工作去当了工人,他还说自己很快乐。”
学生笑得很开心,他们想不到他们老师有个这样傻的弟弟。可是前排一个女生举起了手,我示意她说话,她说,“那怎么样才算自己很快乐呢?”
这句话她是用英文说出来的。很蹩脚的英文,还带着地方口音。最后一个词为了达到问句的语调,故意上扬却显出了山路十八弯的乡气。很好笑的口音,却让我很严肃地想起自己的生活。
和很多人想象中大学老师的生活一样,有课的时候来上课,没课就呆在家里。兴致来了,就在喝剩的啤酒瓶上画画。乐衷于和老外一起喝酒聊天,自称酒精发烧友。钱不多,贷款贷得不少,却每每能在到期前及时还上。
我以前一直觉得这样的生活很自由很快乐,但身为一家上市公司总经理的妻子因为我不思进取和我离婚后,我便反思着这样的生活还是快乐的吗?
原先硕士毕业后,我自己开了一家广告公司。规模很小,只叫了五六个帮手。连市场都要自己没日没夜地去跑。单子一下来,就要大家一起开会做方案。有些方案一直得不到客户的满意,那就要加班。那些日子里,昏天黑地的全是工作,工作,工作。很累,但是我很快乐。
弟弟一次跟我说:“你们读书读得多的人,就是有太多的欲望。我只是想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让自己很开心。”我不以为然。
但是现在课堂上这个女生的问题实在是难倒了我,哪怕我自诩智商超群也不能给她回答。我用英语缓缓朗诵这首诗:“我们失去的一切都能得到补偿,我们所有的痛苦都能得到安慰,可是梦境一样的青春一旦消逝,它带走了我们心中的某种美好,从此一去不复返。我们变得更加刚强、日臻完美,在严峻的成年生活驱使下,可是依然感到甜美的情感。”
他们喊着让我说出中文翻译,可是我笑而不应。我告诉他们,就算他们知道中文也不能读懂这首诗,就像我一样。
(五)
酒吧的位置终于选好,请了装修工人把三家店铺给打通。自己去看过几次,除了其中有一次因为意见不合,用英文骂了一个老外半天,受到工人竖起大拇指,事后发现自己英语能力一下子长进了以外,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周末回家吃饭,我当着爸爸妈妈的面对弟弟说:“我酒吧开张以后来我酒吧帮忙吧。”
弟弟很坚定地拒绝。妈妈说:“罢了,你随你弟弟吧。”
我没有说话,任是亲人也不能去指手画脚他人的生活。每个人都用着他的尺子度量着所谓的价值,无关好坏。
我请老外周末到我酒吧去和学生多交流交流,酒水是绝对不收他们的钱的。他们很疑惑,“顾,我要和中国学生说什么呢?”
“什么都可以说。除了告诉他们现实的生活。”
“不懂。”
我笑了,举杯和他们痛饮。
永远不要用自己的价值观去引导别人,那些夸夸其谈的善词,且让它随这一杯冰啤流淌进我们的喉咙,我们的胃部,最终埋入那曲曲折折的肠道,永远不见天日。
(六)
我要学生课后用“come to terms with”造句,交上来的作业里基本都是“永远不向现实生活妥协”之类的话。
我笑他们太年轻,却又歆羡着。只有那样的年轻才可以把这句话娓娓道来。
如我,曾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