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姑父
有段时间我特别想念一个人,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了。那个人,我的祖姑父,我童年所有的美好回忆就是他塞满的,全是幸福。
我的祖姑父是我祖父妹妹的老伴儿,我通常唤他大姑爹。我从没见过我的祖父,我的母亲告诉我他在父亲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是因为饿死的。我不能想象那是怎样一段凄惨又令人无奈的的辛酸日子,也从没人跟我讲起,包括我那从未谋面的祖母——母亲没怀上我之前她就离开了。
我生的太迟。所以我一出生就注定给这个家庭带来别样的色彩,虽然我不是个带把儿的,但我的妈妈依然为我的到来准备做些什么,把家里的茅草房换成砖瓦房。我那时还小,我的姊姊忙于学习无暇照顾我,照看我便成了姑奶最乐衷的事情。我母亲常常提起那段往事,说打心眼儿里愧对我,我小时候就睡在木睡窝窝里,她成天忙着干活,饿的时候没有奶水喝就鬼哭狼嚎撕心裂肺的,等她一回来都我哭哑了,就抽噎着,鼻翼一抽一抽的,一双大眼泪汪汪得望着屋顶,像要死了般。姑奶没办法,抹着眼泪坐在睡窝窝旁边,不晓得有多心疼。
就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是姑奶照顾的我,一直到四岁。大概是年纪太小,还没完全记事,我对姑奶的印象只停留在一件小事上。那时正值大伏天,天气热得不行,我家后院的“大黄”都没精打采的趴着,眼睛虚虚恹恹的耷拉着,粗声地哈着气。看见生人也不叫了,全然没了平时威武霸道的狗样儿。河边的垂杨柳上的知了和我家猪圈前的大桑树上的知了像是八百年没见面的夫妻,叽叽喳喳没完没了的聊着火热,仿佛在抱怨着此前八百年前的历经的磨难与坎坷。
这样的天气让人的心情不自觉地就烦躁起来,我拽着姑奶的手嚷嚷着要出去,蛮个不停。姑奶正和后家大妈聊着天,大概是入了神,没理会我这淘气包,就哄着我说给一角钱买冰棍吃,我立马颜笑眉开跑去小店里买来吃。那冰棍的样子至今还镌刻在我的脑海里:一层塑料纸,棕色的冰棍儿上嵌着好多红豆,一舔冰冰凉甜滋滋的。就像姑奶一样,虽然她早已离我而去,我再也不能清晰真切地触碰到她的一切,可她对我而言,依旧是那么暖心,那么深情。
渐渐地我长大了,也开始记得很多事,一切要从我上学开始说起。我的学校,黄家小学,离我家也就三四百米的距离,那时的幼儿园和小学是并在一起的,小学在前,幼儿园在后,一片草地隔着。每次一放学我和小伙伴总喜欢飞快地跑到距离学校两百米左右的小菜场那里的一个猪肉摊子那,那是王大爹的猪肉摊子,上面深深浅浅的全是他那半月形的大屠刀宰肉的印儿,还有剁碎的白色骨头陷在里面。我们几个顽童因个头小就并排坐成一排,在摊板下面的一块木棍儿上坐着,把作业掏出来写,就想看到能够快点写完回家开心地跟妈妈说:我们老师今天没有布置作业。也不知道说完这句话为什么就乐得屁颠儿屁颠儿的,是因为偷偷写完作业不用费家里灯油还是单纯地想说自己老师真体贴真好,我已经不清楚了,因为我再也回不去那段稚气未脱傻气十足的童年了,那段一想起来就是草长莺飞的简单日子。
但最令我开心的是在小菜场和我家之间的那条路上去姑爹家看电视,我们那时候课很轻松,老师的文化水平也不是太高,所以一有时间我就会跑到姑爹家看电视,尤其是像暑假这样的大假,更是着了魔般天天看,我母亲调侃我说应该把电视掴在身上,一起过日子算了。天还是一样的热,门前的那条河水像是鱼儿在蒸桑拿时热得呼的泡泡般,咕噜咕噜冒着暑气,我母亲在家睡午觉,我就偷偷地跑到姑爹家看电视,一点也没有困意。我总是很任性地敲他家的门,“砰砰砰——”,他还在睡觉,便睡眼惺忪地跑过来给我开门,等我一进门他就跑到卧室继续再眯一会儿,我动作熟练地跑到他房间里打开抽屉,拿出遥控器就往堂屋跑,没过五分钟,我的那些小喽啰们就来了,我们看的不亦乐乎一点也不用觉得不好意思,看到高潮时我就跑到姑爹那儿去跟他要钱买东西吃,我对他说:“姑爹,我拿一块钱去买东西吃老!”他好像睡梦中听到什么般呢喃了一声:“嗯哪。”我便会很开心地跑去买小辣条吃,有时候我也会邪气十足的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拿着十块钱在他面前一晃,说我拿了钱,他也不知道,等回过头明白时,已经晚了。那时候卫龙还是新品种,一包五毛钱又实惠又好吃,为了迎合看电视的氛围,我们总喜欢把牙签拿出来,一人一根戳着小辣条吃,那种感觉就像电视里的阔太太们品茗赏戏一样。
说到戏曲,也是一出值得回忆的经典话题。我们这一班小年轻是绝对不会看戏曲频道的,识字不多,咿咿呀呀的不知道唱些什么的一出出戏曲却是那帮老头子们的最爱。这些人跟我一样,也喜欢到姑爹家看电视,每次下午两点钟的光景,这帮老头儿们就会来看戏,渐渐地人多了,姑爹家凳子根本不够坐,没想到他们竟然跑到菜场那边的一个小合作医疗社去拖个长八尺的大宽板凳摆到堂屋里,还有些抽烟的把屋子里弄的一团瘴气,叫嚣着对我们这些他们眼里所谓的劣童们吵吵着说要看电视。那时候电视还没在村子里全部普及,我为了保住我的“阵地”,就紧紧地把遥控器揣在怀里,把头昂的老高,执拗地说:“不行,不给你们看,要看回家看,这是我姑爹家电视,又不是你们姑爹家的。一天到晚看这个狂嗓子的(当时的气话)有啥好看的!”我的小喽啰们也跟着起哄:“就是就是,要看回家看!”每每这时,姑爹就会发话了:“要打了奥,这帮小炮崽子们,快把遥控器给我!上天老!”他那三角形的两个鼻孔似乎就像要变成两座小山般要把我镇压个五百年,近几日长出的花白胡渣随着嘴巴的炮轰一阵一阵起伏着。“我就是不给,他们看戏有什么好看的,要看回家看!”我气势更强,更加不依不挠。姑爹似乎看穿了我即将到来的妥协,索性好言相劝道:“乖,就给我们这些糟老头子们看看嘛,也没得多长时间,对不对?看完就调,好不好?”也真是九零后的共性,吃软不吃硬,哄哄就好的特点让老头们着实享受了好一段过戏瘾的时光。
然而最令我难忘的就是戏曲频道出现像世界地图一样只显示时间的画面,那样电视就成了我们几个小霸王的了,每每这时,我便会对姑爹龇牙咧嘴的笑,他也无奈的摇摇头,淡淡地笑着,没有说任何我就会落井下石之类的话,尽管我心里确实就是那样的想法。日子一久,姑爹似乎已经习惯了我那个点必会敲门,像闹钟一样准时,但是清梦总被扰难免令人心生不快,他索性睡午觉时就不关门了,知道我会来。我依旧拿钱买东西吃,他必然是答应的,准备继续睡得同时又会笑道:“这个匣(孩)子才搞笑呢,天天不蹲在自己家里老往别人家跑,还白吃白喝,真是——笑——死——了——”说完便笑的冗长。我的姑爹是老烟民,笑我的时候便会咳嗽,一咳嗽就不停,每当他笑我时又好像获得了另一种快乐。虽然他咳得脸红脖子粗,似乎能隐约听到肺里的浓痰蠕动的声音,整齐却有点发黄的假牙毫无遮掩的露了出来,白黄黑三色相间的脑壳上也泛着油光,脸上一块一块的老年斑也随着对我的调侃松动起来。但是他在我眼里是那样可爱的一个人。
大概他是实在看不下去了,也因为小辣条的味道实在太大,他便会收拾收拾做饼给我吃。他做的饼极讲究。从面粉到饼皮每一步都做得有板有眼,我站在旁边呆呆的看着:他把衣袖卷到手肘那儿,然后开始和面,一双写满岁月的手动作熟稔地在搪瓷盆里搅和着,看着面团的平皱程度便能知晓他的力度,和好了面粉,他就会在那张古风十足的小长桌用擀面杖开始搓饼皮儿,他一边搓一边还念叨着:“看见莫有?这个饼皮不能太厚,要够圆,不圆的饼子怎么能叫饼呢?要是不圆,就要用菜刀给它搞圆咯,以后做饼都像这样,听见没有?”我心里窃笑:吃个饼你整这么多名堂,怪不得呢,人家老笑话你,只管吃我的就行。就这样一老一小,一句一言的时光里,香喷喷的饼子就做成了,我也贪不了嘴,因为过程实在过于繁琐,便只能以想吃而吃不到作罢。吃人家嘴短,这以后还得多听这老古董的话。在现在快餐度日里我才明白:莫不是此生如此疼爱的人,怎会用这样的心思去做一块小小的饼呢?
我的姑爹有个儿子,是过继来的,母亲说起的故事,我静静地听着。早先他们孕育了一个女儿,到了十岁的时候病故了,后来又有了一个儿子,因为吃海闸(一种腌制得很咸的小螃蟹)一下子齁住了,就再也没醒过来。我到现在才能体会到那种失去至亲的痛,就像姑爹离开时我撕心裂肺的哭一样。那时候,他的收入状况可以,不愁吃喝,但是我还是特别难忘他每次拿劳保后,带我去镇上吃黄桥烧饼的情形。
清晨,当第一束阳光照进我家菜园后面的鸡圈时,霞光映红了整片天空。这是个大日子,我很激动又可以吃黄桥烧饼了。穿戴好,一路边跑边跳地来到姑爹家,两人一块出发,我总是喜欢搀着他的胳膊,蹦蹦跳跳的走着,我也会因为贪玩松开他去踢路边的石子,一边踢一边跑,冻得已经红的透亮的鼻子下边儿的嘴巴还不时咧开,龇牙对他笑着,让他追我。我必须承认,我都很少对我父亲有那样的笑容虽然我们是亲爷儿俩,但我却没有挽过他的手,亦如他常年奔波工作没有签过我的手一样。至少,在我有限的印像里,没有。说起来,姑爹还是我第一个挽着手的男性,可我一点也没觉着哪有不对,倒是在这挽着的臂弯里找到了我从未拥有过也着实歆羡不已的祖孙情,那真是快乐的一段路,给我一种别样的温情,我从没觉得累,一会儿我们就到了小镇。
我还记得小时候课本里有篇课文,叫“小镇的早晨”,它讲小镇里的自行车铃铛声,卖馄饨的叫唤声形成了一首协奏曲。那小镇就跟小时候家乡的小镇一样。我们一到镇上便去信用社对面的小摊子那儿买烧饼吃。雪白的饼皮儿撒上点黑芝麻放到炉子里去烤,出来就是金黄金黄的烧饼,那盛饼的铁质方格儿里的油还滋啦啦地冒着响儿,卖饼的是两位已过半百的夫妻俩,那男的带着简洁的黑色耳捂,厚厚的棉布手套,手里握着铲柄将饼铲出来卖,五毛钱一个,出锅不一会儿就售罄。那饼子的香似乎能溢满整个小镇,我和姑爹一人吃三个。沿着那条水泥路直走到邮政局门口,邮局还没开门,我和姑爹就在邮局门口,一大一小,一老一少两人就搁那儿啃烧饼,也不喝水就吃完了,黄桥烧饼,姑爹喜欢吃,我更喜欢吃。
拿过钱后,我们习惯性地沿着原路返回,还去烧饼摊子那儿,离它不远的地方还有个熏烧店——那儿有我喜欢吃的口条。买完东西我们也会去菜场转转,那时候的菜场真的是人山人海,杀鸡宰鹅的,南北干货,东西水产什么都有。姑爹总喜欢挑只大白鹅回去改善伙食,那时候,物价还不算太高,我的姑爹也实在愿意在吃上面花钱,所以每次出门都会带很多菜回家大吃一顿。
有些时候,特别是农忙时,我母亲要忙着收割地里的作物,没有时间做饭给我吃,我也没有得到预先的通知。一下了学我就飞快地往家里边儿跑,经过姑爹家门口时,他向外探着的脑袋带着身体就跨出了门槛叫住我:“哎,过来,你妈今天下田忙去了,今儿个在我家吃!”“奥!~~~”我立马急刹车跑回去。堂屋,已经是他摆好的饭菜,有荤有素。那米饭真不像个年近八旬的老头儿做的,丝瓜蛋汤清香可口,我看过他切丝瓜,他说一根丝瓜要不大不小切成多少多少片,一片生姜要切成多少多少丝儿,切个青椒也要切成不多不少正好50根丝儿,长短粗细都差不多一样,我还总嫌弃他成天跟个老学究一样讲究这讲究那的,随它多少丝儿,熟了能吃不就行了嘛。时至今日,我才明白,有些事本可以不用做得臻于完美,但你执意追求将它做到最好,这就是一种态度,是从姑爹做菜的学问里得来的,他真是个精致的人,由外而内。
我的姑爹,是村里毛笔字写的响当当的人物。姑爹跟我说过那个时候家里穷,他只读到小学二年级就辍学了,可是他呀,并不甘心,依旧勤奋自学,苦练书法,最后还在银行谋得一职半位,至少在那个集体贫困的年代不愁柴米油盐了。姑爹说希望我可以成为一个自立自强的人,那年暑假,他说要教我书法,他像极了旧时私塾里的先生一样,带着钝钝的老花镜,对我临的贴仔细点评,好的就在旁边画个圈,一般有待提高的就画个勾,不好的并不画叉,大概是不想打击我继续学习的信心,他总是给我更多鼓励的同时又严厉地教导我该如何写,对于这点,我对他确实没有半个不字,因为他总是才高八斗又极其低调。
日子如梭,转眼又到过年。晌午,家家户户都要烧纸祭祖,姑爹早早就把纸准备好了,分成三份将它们用稻草搓成的细麻绳捆起来烧。在那之前,他会把姑奶的遗照轻轻又仔细地从头到尾擦个遍,那神情哀伤而又幸福着,仿佛在抚摸姑奶年轻时的美丽脸庞一般,他的眼里闪着泪花儿,看我在这又极力忍住,深吸一口气,喃喃自语道:“老太婆哎,今年第七年了。”我还没明白爱情是什么东西,就呆呆地望着他,看着他静静地在姑奶照片前的香炉上点上香,沉默片刻后便回头去烧纸钱了。
又是一年夏天,天气实在热得不行我真佩服姑爹,他竟然把床搬到外面的河岸边去睡,只支一顶蚊帐。第二天黄昏,他便领我去河边看鱼鹰捕鱼,我看着渔夫将鱼鹰嗓子紧紧一握,它嘴里的鱼就滑进了红漆铁质的小船里。我的母亲常常带着我去河边游泳,我这个旱鸭子只能在岸边扑棱棱的蹬着水,踩出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水花。河里还有很多人,那时的水还很清澈,我的姑爹很怕热,他一般不出来,但是他会提着个小木桶到河边拎水,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把水泼到他脸上身上逗他玩,我的母亲忍住笑但还是骂我没大没小,我向姑爹做了个鬼脸就溜了,只剩他一个人在岸上干着急,我的心里没有一点愧疚反而觉得特别好玩。
我对姑爹的记忆止于此了,接下来我竟不知如何提笔去叙述这段让我痛心万分的经历。
我的姑爹得了老年痴呆症,好像是一夜之间的事。他看见谁都不认得了,是陡然间的,邻居们还以为他在开玩笑呢,满嘴胡言乱语,我下了学回来,有人便指着我问他:“这是谁啊?”他眉头深深一皱,像是很厌烦这个问题,似乎他早就知道了答案疲于人们愚蠢的质问:“她啊,儿媳妇啵!”我一听,扑哧一下笑了出来,他可真会开玩笑!当时的我也没当真,回到家便舀起缸子里的水猛灌着,对我母亲喊道:“妈,大姑爹真搞笑呢!说我是他儿媳妇说的。”我母亲一脸严肃,好像在宣判着些什么,她顿了顿,哽咽着说道:“真的噢,大姑爹得了老年痴呆,他谁都认不得了。”我的心像触碰到地雷的引线般咯噔了一下,耳朵里嗡嗡作响。我真不信,等晚上吃饭时我便信了:我在纸上写了一个特别大的“孙”字问他是什么字,他眼睛盯在上面看了老半天,然后摇摇头,说:“不认识。”即使在我一再要求他好好看看的情况下,他仍然坚持着自己的答案。昏黄的灯光下我颤抖着声音:“不认识没关系的,咱们吃饭!”我的姑爹真的病了,病得连我也不认识了,谁也不认识了。从那以后,我的姑爹看见我就对我傻笑着,我也对他笑着,然后飞快地逃离,像个胆小鬼一样的逃离,因为我实在没有勇气回头看那是怎样期盼的一个眼神,只一次,那注视我远去的目光久久地鞭挞在我的心里,我似逃犯般再不敢面对我的姑爹,这个最疼爱我的老头儿。母亲怕被村上人说闲话,别人谣传说老头临走前会把值钱的东西都留给我,便叫我尽量少去他家里,我便很少踏进他家的堂屋了,那个靠在河边的没有院子的白房子再不是我栖息的暖屋,悄悄的变成了我沿途的风景。
印象很深的是有那么一次,他的头脑很清醒,把从他门前经过的我一下叫住,唤我进他家里,他从卧室的抽屉里拿出了遥控器放在我手心里,笑呵呵地说:“喏,电视是你一个人的,你爱看......”我强忍住泪水:“嗯哪,我看呢!”我坐着,他站着;我哭着,他笑着......我真怕多一秒我就坐不住了,还好他转身去厨房了,我在那个空档里落荒而逃。门口已经有好几个人在看着了,是我怕落人口实吗?也许吧,是我胆小吗?可能吧。等我一出门,就有人问我:“你大姑爹给了什么好东西给你的啊?给我们望望瞧来。”我真不明白是造谣说姑爹把最值钱的东西留给了我,便气愤地吼着:“没有!!!”“哎呦喂,这个小丫头片子还蛮凶的啊,望望这个样子肯定是留了不少值钱的东西哇!”我一路哭一路跑着到了家,我恨透了那时的自己,也恨透了别人只认金钱的世俗眼光。难道这一生,姑爹对我的好,还不够么?
而今,姑爹不在了。我初三那年的夏天,那个晚上,没有星星,没有风。我下了自习之后准备回宿舍,不承想母亲已经在校门外等我多时。本来和同学一起走在路上的我看见暗黄路灯下母亲孤单的身影拉的老长,两行泪水在脸上画出了圆滑的弧线。我知道,肯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那时年少,对感情这个东西感知得没有那么深刻和敏感,以至于当她告诉我姑爹快不行了叫我回去看最后一眼时,我的心里并没有掀起多大的波澜,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哦”便沉沉地坐在车子上了。
车子就这么一直开啊开啊,好像怎么也开不到尽头,或者说它也不愿驶到尽头,尽头那边是无尽的泪与伤。
快到村头时,母亲哽咽着问我:“到了那,你会哭吗?”我依旧很平静,但悲伤一步步在心头蔓延,我淡然地回了她:“不哭?不,我也不知道。”说完这话,她已经泣不成声了:“可怜呐,多可怜的人!”姑爹家门前亮着清冷而又孤寂的灯,屋子里外有不少人,我一下车就赶紧往堂屋奔去,就看见姑爹躺在稻草垫着草席上,他头顶前方的老爷柜上摆着姑奶的照片。我的姑爹,整个人全然没了平日里我跟老头儿们抢着看电视时凶我的威武劲儿,他躺在那里忽深忽浅地喘着气。别人看见我进来了,就指着我说:“大姑爹哎,小王萍过来看你了,你看看,快好好看看。”我一下子跪倒在他身边,看着他那双盯着天花板的无神的眼缓缓向我这边移动,我的眼泪便像断了线珠子,一颗接着一颗呼啦啦往下掉,我紧紧握住他的手,生怕他在下一秒就离我而去,我忍着颤抖的下巴,对他挤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我说:“姑爹,是我,我是小王萍啊!”他呆滞已久的眼睛像是忽然间掉进了一个大光圈,闪闪发着光,他也对着我笑,哈着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像要对我说些什么,我把头靠在他的嘴边,听着他说,我真希望那是狠狠责备我的话语,然而最终我也没能听清楚他讲的是什么,只是嘘嘘弱弱的喘着,似乎只是简单的几句话,然而他却没办法完整的对我讲完,我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了,眼睛干涩得发烫发疼。我知道我再也听不到他训斥我的声音了,再也吃不到他手擀的面条了,再没人带我去吃大清早刚出炉的黄桥烧饼了,我再不能尝到他做的美味饭菜了,也没人教我练字了,再也不会下河游泳还逗他玩了,再也不会了......大概时间差不多了,别人叫我不要靠着姑爹听他讲什么话了,母亲也抹着泪告诉我该回去洗洗睡了,我那时,正备战中考,没有办法,不能耽误课业。
又一次,我逃开了,像个胆小鬼一样逃开了,我不知道身后是怎样期盼和无助的眼神,我不敢看,没有勇气看。
回家后,九点多钟的光景,我听到了唢呐声,凄凄惨惨断断续续,我的母亲懂得我的心事,她轻轻地说:“你大姑爹已经走了,明天再去吧,还要上课呢,眼看着没几天要高考了,不能耽搁了。”我嗫嚅着回了她:“嗯。”又转身对着窗外的月亮,眼角滑落的两滴清泪洇在了枕头上,我知道,这辈子就要和姑爹阴阳两相隔了,那晚,我彻夜未眠,伤痛欲绝。
现在,我已经不会经常想起姑爹了,但我学会了做饭,学会了擀面条,学会了游泳,还在练字,学会了对父母家人好、体谅老人,还有未来,姑爹对姑奶相守一世的爱情,对生活细致入微的态度,对情操的熏陶陶冶......只是我再也见不到姑爹了,这个曾经对我那样好的人,好的像全世界只剩下我这么一个可以疼爱的人。
我的祖姑父让我明白,在人生前行的路上,珍惜每个爱你如初的人,并传递爱和快乐给身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