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
我又一次站在这里,时隔十一年又三个月不止。二十一年前,我出生在眼前这座残旧败落的南方小院当中。现在,我伸出手,试图推开这扇早已红漆脱落,门环生锈的木门。
为了赶上七点发车驶往湘北的火车,我匆匆整理完衣物,出门的时候东半边的天空还是群青色的。对于这次回家,原本不在我的日程里面,只不过前些天我妈一通电话打来,说是老家那个地方被一企业看中打算建成厂房,要拆迁,问我要不要回来看看。对于十一年不见的事物残存的情感本应寥寥无几,加之还有一笔拆迁费这样的意外之财,不管怎么想这件事都是利己的,但我好像被这通电话抽走了身体里面某种残留的东西,不似喜,不却悲,说不清,道不明。
很多人都以为湘北是湖南北部,当初刚入大学,舍友都认为我是湖南籍的,不,其实不是的,它是我家乡的名字。
下了火车站,需要再乘一班公交才能到家——现在住的地方。没等发车,头顶开始变得阴郁起来,几片乌云像是蹭喜事一般都凑到一起,没多久便炸开了锅,唾沫星子噼里啪啦地砸在公交车车顶上,我开始怀疑这些个的前世是某条街坊上的三姑六婆。夏天总是这样,热到极致就突然来一场倾盆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让人措手不及。
但这次似乎是例外,它迟迟不走。
等到进门的时候我已然湿透,我妈连走带跑地过来帮我擦干,就像小时候喜欢玩水,被发现的时候先是一顿教育,再是裹着毛巾的温柔相待,只不过现在已不再数落我。提及园子,听母亲说昨天回去看过,确认一下没有遗留一些有用的物品。我看着她,略带挖苦,说,都搬家十一年了,这时候回去还能发现金钵子?不料母亲转身从柜子里翻出一张相片,发黄,有点脏,残损了两个角。她说这是昨天捡回来的,应该是搬家时从某本相册里遗失掉的。
这是一张不知道何时照的全景照。
和传统意义上的一样,这是一座坐北朝南的房子,东边是河,岸上种了三棵桃树,在这个时节应该挂满了桃子吧,如果它们还在的话,或者还活着的话。西边是邻居家的屋子,但我已经忘了他们是高是矮,是姓赵还是姓王。南边的面貌没有被照下来,但在我记忆中,那是一个菜圃,偶尔会种一些豌豆青菜之类的。
这天晚上我睡得很迟,我迫切想去看一看那周遭的样子,在我离开它十一年之后。东边永逝的流水也许记住了女英的断肠,明白了楚王的不甘,或是一路欢歌送走黟县的汪伦,它代替我见证前世的沧桑,观察离开之后的变化。
窗外细雨淅淅,八月的夜晚变得分外凉意十足。
等雨渐下渐小,已经是隔天下午了。骑着小毛驴我去看看那个魂牵梦绕的地方。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离目的地越近,我反而慢下了脚步,如果硬要按一个说法,现在想可能是出于害怕,害怕面目全非,害怕不忍离去,就像昨晚的雨,倾泻着凉凉的离情。
眼前这座残旧败落的南方小院已经和我记忆中的千差万别了,我伸出手,推开这扇早已红漆脱落,门环生锈的木门,它用一声悠长的“吱嘎—吱嘎”回应这一路的风霜雨雪。屋内的光线很暗,四处都结着蜘蛛网,某某年的黑白报纸和墙体的石灰散落一地,苔藓在那些阴暗潮湿的边缘肆意蔓延,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潮湿的霉味,让人恨不得赶快逃离这片“废墟”。
昨日明媚的欢愉已变成了秋末的落叶,随着风落在尘土上,无人问津,就像往事的山头长满凄凄的芳草,无人锄割。
知了还是一如往常的叫着,谁也听不懂它在对这个夏天抱怨什么。两岸的芦蒿和河底的水藻,乘着风迎面地吹来。我走到西边的小道上,仿佛还能看到孩提时代的我,在傍晚大约五点的时刻,焦灼地站在这儿,拉着长长的脖子望着红日落下去的方向,等着奶奶从那边踏着三轮回家,带着一个奶油冰淇淋。
场院的地上散落着几片破损残碎的黑瓦,上面已经长出青苔。它们原来可能是偏房屋顶上的。记得那时候拔了牙,我要跑到楼顶,反复把脚摆成四十五度,挺胸抬头站得笔直,心无旁骛地把牙齿扔到房屋上,听大人的意思是这样才能长出一口好牙。现在想来,也是荒唐,前几年还是去了牙科医生那里带起了牙套。
场院的地是用水泥铺成的,但现在荒草拔地而起,从那些在我们搬离时就已经存在的稀稀拉拉的裂缝隙中,莽莽榛榛,蓬蓬勃勃,讽刺着人类引以为傲的现代化特质。在以前,奶奶定是看不下去的,她爱干净,几近疯狂,特别是在场院这块地上,按她的说法来讲,场院是别家踏进自个儿家门的第一步,必须干净。这也许是自傲心在作祟吧。场院的右半边有一个小坑,不知道是铺地的时候草草了事还是之后它遇过不幸。昨天的一场雨让这个坑积满了水,我仿佛还能看见自己拿着扫把跟在奶奶身后,学着她的样子把这摊水扫开,然后略带自豪的等待赞赏。
场院还是一个乘凉的去处。夏天总是暗得很慢,六点的天空丝毫看不出疲倦的背影。晚风吹得桃树竹子沙沙作响,像极了着急赶着篱角旁蟋蟀的牧民。用过晚饭,西边的邻居凑一起拿着蒲扇到场院上坐上个几小时,聊着柴米油盐酱醋茶,聊着自家小孩的“丰功伟绩”,聊着谁家姑娘要结婚了而谁家的小伙还未娶,诸如此类。兴致来了,还会三五成群高歌一嗓,伴着虫叫蝉鸣和飞蚊扇动翅膀的嗡嗡声,御风而翔,很是动听。当知了停止了叫唤,场院上变得冷清起来,静谧的苍穹下只剩星辰说着悄悄话,月亮把彼时的歌声碾碎揉成了点点星光,照进往后的岁月里。
夏天的晚风还是有些凉意的,我不禁抱紧了身子。倘若现在是冬初,我也许在帮着收起白天晒在场院上的稻谷,用扫把装满一簸箕,装进麻袋,然后搬进屋子,如此往复。两三次之后场院上就已经尘土飞扬,我知道这是阳光下的精灵,它钻进我的黑色毛线衣里,以至于在光束下轻拍我会看到它飞行的轨迹。
这个黄昏像是被蘸了醋,放了糖,撒了盐,五味杂陈。
天色渐晚,我被迫逃离这个地方,一个人呆在这静的可怕,太孤寂。
晚风渐低,仿佛少女轻飘的莲步,从我身边掠过,周边阒无一人,岸上的芦蒿左右摇摆,河水带走了来时的惘然奔向大海。夕阳西下,云彩被染得绚烂,那天空仍旧静谧而苍茫,突然诗和远方变得不再迷人,恰似有种心情叫做“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