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兆廷
“忍饥挨饿坐寒窗,未知何日参帝王。坐破寒窗苦读书,磨穿铁砚少年时。旧岁名登龙虎榜,何日才临凤凰池。”
李兆廷又哭了,他已经有两日粒米没进了,饿得头晕眼花,可偏偏脑海中还是无比清明,他又开始回忆他的辉煌岁月。
那时他的爹爹还是吏部天官,他的母亲还是诰命夫人,他也还是那翩翩少儿郎富贵佳公子。那时的日子里,李兆廷虽然有着富贵公子惯常的风流纨绔,但在诗书文章上却还是用功的。他中了举人之后,家中更是如烈火烹油般,越发壮大鼎盛。眼瞧着是一日一日的花团锦簇,可物极必反、过盈则亏,李兆廷遭受双亲亡故之后,家被火焚更是让他彻底击垮。
李兆廷过往的岁月只教会了他如何做一个腹满经纶风流倜傥的贵公子,从来没有人教过他如何经营生计自力更生。他毫无意外地穷困潦倒了。
自此他只要一回忆起往事就会悲从中来以致无法自抑而涕泗横流,所幸井水是不用钱的,使他得以随时补充因流泪而失去的水分。
“莫奈何我只得高堂来进,转到高堂且定身……”听,李兆廷又在唱了。
他又哭了。
哭完之后李兆廷决定要去找自己的未婚妻。
说起他的未婚妻,就又是另一段故事了。李兆廷的父亲做天官时,对僚友冯顺清多番照料,我们在这里暂且不论那照料中含着多少政治因素与拉拢手段,反正最后的结果就是冯顺清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李兆廷了。我们也暂且不论这段定婚中隐藏着多少朋党结私与政治考量,这是一个爱情故事,政治上的事情咱们不讲。
事实上李兆廷心里也是没底的,他现在万贯家财尽毁火中,不过是一个穷酸举人罢了。加上李兆廷双亲亡故,对方还会不会认这一门亲事实在值得考量。
然而走投无路的李兆廷还是去了冯府,理由是“进京赶考无盘缠,无奈上门借考银”,然而事实却是“衣衫单薄身发抖,粮米无粒腹中饥”。
但是李兆廷必须用足够高大上的理由来支撑他的尊严名声,若是往后金榜题名为官作仕,第一个理由会为他赢得“艰苦求学”的美名,而后者却会让他饱受讥谤。
上门之后,门房通报之后递来了冯顺清出的一对上联:“瓦沟滴水,怎能兴风作浪?”
冯顺清这是用瓦沟滴水来比拟他,说他无法成大业。
李兆廷昂首对道:“大海蛟龙,何愁驾雾腾龙?”
他是名门之后,又有八斗之才,只要度过今日窘境,何愁大业不成?何愁宏图不展?
门房又是一个来回,告知请李兆廷自进。李兆廷默然不应,忍了其中侮辱。事实上他也已经饿得没有力气去嫌怪了,他进门,当头便行礼作揖道:“门婿李兆廷过府求见。”
冯顺清勃然大怒:“何方狂生冒认官亲,莫怪本官五刑于你!”
李兆廷哪里不明白冯顺清的心思,然而他已饿得无力多加思考,他与冯顺清争执起来,最终被夹棍上手,几近昏厥。无奈之下写下退婚书,换来白银二十两。
李兆廷把银子揣进兜里,偷偷拿出钱袋装了石头,将钱袋掷在地上,口内说道:“饿死不食猫儿饭,冻死我不向佛前灯,不要银子回家奔,将女儿做买卖好不羞人。”
名声和银子李兆廷他都要,因此才作此下策。君子道义在生死存亡面前,只能让步。
李兆廷买了好酒好菜狂吃海喝之后,又去布庄新做了衣衫,回到家中倒头睡去。谁料深更半夜竟有人敲门,李兆廷开了门之后,眼神一亮——是位美貌佳人。
这位美貌佳人就是冯顺清之女、李兆廷的前未婚妻冯素贞……之婢春红。一听春红的身份,李兆廷的眼神没那么亮了。他是对她挺感兴趣,然而一个丫鬟,是绝对不可能成为他的枕边人可心儿。
春红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原来是冯素贞不赞成冯顺清的做法,想要追李兆廷回程。李兆廷自是愿意的,二话不说答应了下来,与春红来到冯素贞的绣楼下。
这时有一个重要人物出现了,更夫冯安,他听到了冯素贞和李兆廷的一切对话,并且向冯顺清打小报告。
冯顺清不爽了,非常不爽。他不爽,自然是把李兆廷往死里作。最后李兆廷被诬为大盗,锒铛入狱。
李兆廷在狱中回想,自觉自己最大的错误就是,过分高估了冯素贞。即使她又真心情意又如何?她照旧做不了主,救不了自己。
李兆廷又哭了。
冯素贞
冯素贞最近有点烦。她已经受够了整日待在绣楼上,日复一日做同样的事情,日复一日见同样的人。
冯素贞遍览群书博古通今,学识比男儿还要多,胆识比男儿还要大。但她不能表露出来,因为没有人能够理解她,她必须装成一个温柔娇弱的闺阁女儿,当有人提起自己的未婚夫李兆廷,她总是轻声说:“李郎必然是谦谦有度,温润如玉的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每每说到此处,冯素贞总会将小脸深深埋在绣帕里,假装娇羞,脸若红霞。
自从听闻了李兆廷家中连番厄运之后,冯素贞便忧心忡忡。她很了解自家父亲的性格,李兆廷落魄至此,冯顺清必然不想认他们之间的亲事了。然而古话都说过,莫欺少年穷,冯素贞不清楚李兆廷人品究竟如何,但李兆廷的学识是有目共睹的,若是今后李兆廷金榜题名,怎会放过冯家?这是其一。另一层则是世俗的烈女观,一女不侍二夫,纵然冯素贞不在意这些,但若是退了婚事,今后冯素贞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为着这两点,冯素贞断然不能让冯顺清将二人的婚事退了。
冯素贞烦的时候就决定去花园逛逛,在花园的时候冯素贞就遇到了春红,一个丫鬟。
冯素贞知道春红一向聪明奇巧,便叫来了她,道:“园中百花开,你来与我报上一报,究竟是哪些花开似锦,哪些花开将谢。”
春红不语,摘了一朵花苞来,将开未开的模样。
冯素贞仔细看了看,不由大骇:“荼蘼花……”
春红笑道:“满园中百花好奴也难报,摘一朵荼蘼花与姑娘逍遥。”
末了,春红轻声添了一句:“再过不久,荼蘼花就要开了,姑娘要是想留住春光,还是早作打算为好。”
冯素贞凝视着春红,最终将春红从厨房调到了冯顺清身边当差。
听到冯顺清将李兆廷赶走的消息的时候,冯素贞并不惊讶。她手执一卷诗书,问春红:“你说怎么办?”
春红笑道:“自然是奴追李相公回程。”
冯素贞轻轻点头,视线落在书上一句“空织无经纬,求匹理自难”。
又是轻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结局是冯素贞从来没有料到,她没想到李兆廷会被冯顺清诬陷入狱,更没想到自己代李兆廷考试竟能高中状元。更更没想到的是,公主替自己禀明圣上之后,竟是这样一道圣旨下来:“冯顺清发配充军,李兆廷封为皇婿,冯素珍为二房夫人,春红设计有功,封三房夫人。今乃吉日良辰,杀猪宰羊酬谢苍天,一家团圆。”
众人都道:“谢圣上。”
为救李郎离家园,不料皇榜中状元。中状元,着红袍,帽插宫花好——
好——好——新鲜。
冯素珍笑了。潸然泪下。
春红
春红只是千千万万个丫鬟中的一个,纵然她容貌清丽不俗,又奇巧聪慧,但她仍然只是厨房里的一个小丫鬟而已。
但是她不甘永远做一个小丫鬟,一个厨房的烧火丫鬟。
她要往上爬,她要抓住每一个机遇,从人下人变成人上人。
春红本来是打算讨好冯素贞,争取成为冯素贞身边的丫鬟,然后随着冯素贞陪嫁给李兆廷。她相信以自己的才貌资质,一定可以勾引到李兆廷。
她自小窄小的眼界决定了她只能想到的最后一步就是做李兆廷的姨娘。但是下层人对于周遭环境的敏感让她开始察觉到了一丝不对。自从李兆廷家接二连三遭劫以来,春红就开始改主意了。
春红整日思虑,坐立不安,同样坐立不安的还有冯素珍,那日冯素珍忧心忡忡地游园时,春红知道,她的机会到了。
荼蘼花是春日里最后开放的花,春红看到那柔柔弱弱含苞待放的荼蘼花时,就感觉到了春日将尽的气息。
“姑娘还是早作打算为好。”春红是这样对冯素珍说的。同时也是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的。
早作打算,早作打算,春红的命运就系在了冯素珍身上,冯素珍荣,她便荣,冯素珍损,她便损。她只是一个无关痛痒的小丫头,但是她一直在努力过上更好的生活,即使为此变得卑鄙,也没有人能够说她,没有人!
春红一早便料到了结果,并不是她比冯素贞聪慧,而是冯素贞平日喜好诗书,难免带着些书生文人的迂腐,而春红却看得很透彻,特别对统治阶级一贯作风看得透彻无比。
试想,如果冯素贞代李兆廷高中状元,翩翩少儿郎,皇帝怎能不青眼相待,将公主许配与其?再者,能通过政治联姻而获得忠心而又有才的臣子,皇帝又何乐而不为?
当冯素贞向公主禀明一切,公主再向皇帝禀明一切后,皇帝会怎么处理呢?首先冯顺清必然会受到惩处,其次,冯素贞犯了欺君之罪,又使得公主下嫁,即使有着救夫壮世之举,皇帝心中对冯素贞又怎能无怪罪之意?为了公主的名节,也为堵住万民悠悠之口,皇帝只能将公主下嫁李兆廷。一旦公主下嫁李兆廷,绝不可能为妾,所以冯素贞就只能为二夫人。
而春红自己,由于献计有功,必然会被优待。果不其然,春红被赐给李兆廷做三夫人。
只是,春红心中却没有什么喜意。为何会如此呢?春红想不出来。
大婚那日,李兆廷醉了,摇摇晃晃脚步绵软,春红看着李兆廷俊俏的面容,忽的有些憎恶,用手帕将鼻一掩,低头站在旁边不语。冯素贞依然是面色苍白,即使是胭脂也掩不住的憔悴。
唯有李兆廷,大刺刺地坐到床上,熏人的酒味使春红更是不快。李兆廷掩不住得意之色,与当初面黄肌瘦潦倒不堪时完全不同,他从翘着腿,乜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下,叫到:
“春红,给我更衣!”
冯安
“为人莫打更,打更受苦辛。热天蚊虫咬,冬天乌蚤叮。”
他每天都要打更。
他每天都很冷,风从单薄粗布葛衣的细缝中钻进去,沁入他的肌肤,再游走在他的血肉之中,最后在骨髓里扎根。风的每一声悲鸣,都让他痛不可遏。
前两日冯安的媳妇死了,难产大出血,母子俱亡。
冯安和他的媳妇没有多少感情,不过是主人家将适龄丫鬟和奴仆配在一起罢了。他的媳妇也不是很漂亮,特别死的那一天,她的脸色苍白如雪,满脸汗和泪混在一起让人分不清,眼角还有几条皱纹——她不过才二十岁而已。
刚死的人还带着体温,冯安摸上去,她的身体还是很柔软,甚至过分柔软,然后体温一点点冷却,血液慢慢凝固,变成一滩暗红色。
冯安没有哭,他满手的血,呆呆站在那里。那个女人他没有正眼看过几次,对于他来说,她不过是传宗接代的工具罢了。但是这一次,他看了她很久,他觉得她看上去真陌生啊,就像第一次见面一样。
冯安为此喝了几天酒,但他依然要去打更。深夜里,如果没有睡的人也许会听见有一个男声在低低的咒骂:“他娘的没钱请大夫……势利眼……我呸……”
那声音断断续续,也没带多少憎恨,只有深深的疲倦与无力。
又是一天打更,冯安躲在墙角偷睡,无意听到了冯素贞与李兆廷的对话,那一瞬间他是慌乱的。
应该怎么做呢?如果他告诉冯顺清,应该可以得到奖励吧?于是过了慌乱的那一瞬间,他的脑海里就只剩奖励两个字。
他没有远见,没有大局观,甚至没有所谓是非,他只知道抓紧眼前可以抓紧的一切,他只想把日子过下去,把日子过得更好。他想再娶一个媳妇,再生几个孩子,再起一栋属于他自己的屋子。
他不想连买醉的时候都要掂量着斤两。
最后冯安死了,他的死在书上只有苍白的一句话,为了承托出统治阶级的明察秋毫。
他没有想到过这个结局,他在死之前想到了他的媳妇,想到她期待他们的孩子时笑靥如花。她饭量不大,平日里吃东西也就拨那么一两口便停了筷子,但怀孕的那一段时间,她每天都逼自己吃很多很多。那个时候冯安还骂她败家,嫌弃她吃太多。她只是低头摸着肚子不反驳,看向肚子的时候眼神温柔面色红润。
冯安好像记得她的脸色一贯是蜡黄的,怎的现在记起来又只觉得她的脸红扑扑的像一颗苹果一般。原来人死的时候会产生幻觉……或许……
看官
酒楼里到了夜间人就不多了,只有几个混混待着,又或者哪个潦倒之人买醉于此。然而今夜却出现了一个说书人,说不清什么容貌,只觉得再平凡不过。聚了三两拨人,说书人便开始说书,说的正是《双救主》一出。待到讲完之时,更深露重,只剩寥寥三两人,说书人总结道:
“且说那公主金枝玉叶,又何等义气豪爽,冯素贞满腹才气,胆识过人,而春红则机灵聪敏,奇巧无双,三个人怎样看都是一等一的女子。而李兆廷呢?懦弱无为,又不懂生计之道,古板愚钝,纵使有傲人之才,也不足为女子心中的好郎君。三个女子各种打算,几番经营,且不论结果如何,单凭李兆廷平白无故,受驸马之位,享齐人之福,可知这世道对女子不公。”
有一人喝得烂醉,闻言砸了酒壶,狂傲不羁愤然驳道:“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个道理黄毛小儿都懂,你却恁的不懂?我看你也不必再说书,只一味无言乱语,蛊惑人心,小心官府将你抓了去!”
旁边的人也是应和着。
“哎——你去哪儿——”酒鬼喊道。
说书人转身离去,形单影只,消失在深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