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梵歌踏云归
青丘之国经久流传的未解之谜源于一个和尚,阿漾在很多年后才知晓了故事的始末,那经千人传万人说的耐人寻味,委实不如自个儿舍身处地的梦一回。
【壹】十里酒馆,暗香浮动。
那是怀空游历世间的第10个年头,彼时正值孟夏,他身著单薄的灰色僧袍,觉得天气暖的刚好,偶有清风送爽,阵阵花香离了繁枝扑鼻而来。他阖眸细嗅,屏息凝气下心旷神怡。
停驻片刻,渐渐感觉这其中夹杂着一股浓郁的酒香,诱人口鼻。好在他是出家人,谨记佛家箴言一切皆为虚幻,这才抵挡住了诱惑。
顺着林荫小道径直去往十里外的青城,一路上直感觉酒气越发的浓重。他循香前行,忽然嗅到浓烈的狐臭和人的血味,一时间脚底生风步伐加快。
巷口站满了围观的人,他走了进去,对着地上那具面容狰狞的男尸合掌前躬道:“阿弥陀佛。”而后蹲下身子凑到他的脸上查看一番,皮肤枯槁,精气全无,唇鼻之间除了残留狐狸的气息之外还混杂着那股酒香。
他了然起身,穿过不息的人群在一处名为十里香的酒馆前停下,周围充斥着的酒香与在十里外闻到的一模一样,看来就是这里了。
他提脚进去,却见酒家乃至客人都用奇怪的眼光看着他,他止步,一旁的小二走向他,说道:“本店没有斋菜,小师父还是去别家吧。”
他摇头,“小僧来此不为化斋。”
“那莫非是为破戒而来?”小二玩笑道,亦惹得哄堂大笑。
阿漾闻声也来凑热闹,却见他不愠不恼,深灰色的眼眸中是深长的慈悲,众人的嗤笑在他的注视下消于无形。
许是察觉到她的灼灼目光,抑或是闻到了狐狸的气息,他将目光扫向她,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似乎要看穿什么。
可是阿漾会错了意,因为长得丑从来没被男人这么盯着看过,忽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黝黑的面容蒙上了一层红晕,憨态十足的冲他笑起来。他颔首浅笑回应,风轻云淡,阿漾却仿佛听到了花开的声音。
酒家见阿漾不好好酿酒在这里对着和尚发春,导致客人们不喝酒都饶有兴趣的看着他们,心里很是不乐意,凛起脸来走至他面前,直言道:“僧者不宜来此处,小师父还是快些离开吧。”
目光收回,他言:“西街出了命案,小僧在他身上闻到了弥留的酒香和狐妖的气息,应是在此处饮酒后遭了狐妖的毒手,故来此一探究竟。”
语罢不料酒家突然变了脸,怒道:“在我青丘国狐乃王室贵族,国主早已下令狐族与人族和谐相处,何来害人一说,休要挑拨我国安宁。”说着就把他往外赶,旁人也都是冷眼相向,他只好先行离开,走时看了征愣的阿漾一眼,意味深长。
【贰】阿弥陀佛,一切皆空。
阿漾被酒家骂醒后被赶去酿酒,此时她心里五味杂陈,便自行去了酒窖,这里都是她酿的酒,随意掀开一个封口,香气四溢,飘香十里,足以掩盖她身上呛人的狐臭味。
“你的尾巴呢?”声音从背后传来,她吓得大跳。回头一看是方才的那个和尚,这才舒了口气,拍了拍扁平的胸脯后心稍稍有些安定,又转而讶异道:“你怎么在这里?”
“为你而来。”他一本正经,又道:“望施主如实回答贫僧的问题。”她点点头,瞄了一眼他在阴影下立体的面容,不知怎的浑身突然发热,拉了拉有些发紧的里襟,又扯开外衫的襟带,但碍于他在便没有褪去。
“想脱就脱吧,出家人一切皆空,施主穿与不穿在贫僧眼中并无差别。”
阿漾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嘴角微微抽搐,对他的话表示不可思议。他不以为然,再次问她:“你的尾巴呢?”
尾巴吗?她从未告诉过别人此事的缘由,可是遇见他,她忽然想把有关自己的一切都告诉他,然后听一听他的故事。
可是她感到自卑,甚至感觉自己比不上世间的任何一个生灵。
所以,她只答:“一生下便是如此了。”
触及她眼中的怅然,他歉声:“贫僧唐突了,只是西街命案确是狐妖作祟无疑,且尸体上的酒香出于你手,赶巧你也是只狐狸......”
“别说了,我虽然丑,一身奇臭,还是只无尾狐,但我断然不会害人性命,话已至此,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她打断他的话,声音难掩颤抖。
怀空对着她落寞离去的背影默念阿弥陀佛以示愧疚。其实他知道死者身上的狐味不同于她,毕竟她的味道独一无二,只是话未说完便被打断。
怀空出了酒窖便去了酒馆对面的客栈要了一间客房,从二楼的一角向下看,十里香酒馆尽收眼底。
只见酒家高呼阿漾,不时的催促她给客人送酒。她穿得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麻布衫,罩在黑瘦的身上显得宽大,步子急了,难免会被长衫绊住,踉跄几下才勉强稳住身子。
但还是惹来酒家的一顿臭骂,担心她模样丑陋会搅了客人的酒兴,便谴了她回去。
似乎是早就习惯了如此,她唯诺离开,眼角的悲哀落入他的眼眸。
据他所知,狐族在青丘受人敬重,何以她却落得如此境地?思索不得,他竟然有种想要亲近她的感觉,不过一瞬即逝。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叁】深夜倩影,有狐绥绥。
是夜,酒馆前高挂的灯笼红通通的映在一张张醉醺醺的脸庞,相得益彰。
一身灼灼红衣进入了怀空的视野,闻风中香,他断定凶手就是这只灵狐。勾唇颦笑间便使得一群男人围着她团团转,想必是施了魅术。
深夜里,向来只有阿漾守在酒馆招待买醉的客人。今夜意外见到了这种奇观,她满脸艳羡的看着眼前风情万种的女子轻而易举地颠倒众生,不由得自行惭愧。
怀空见她旁观狐妖行凶无动于衷,只当她是那只灵狐的帮凶。没由来的心生气恼,一个飞身踏窗而出,攸然来到了酒馆内,轻击手中的木鱼乱了狐妖的魅术,方才错乱神智的众男子逐个倒地昏睡。
“你是谁?竟敢坏我好事。”狐妖眉尾一挑,逐步向他走近。阿漾这时也看到了他,不知所以的冲到他面前想问个究竟,恰好挡在了狐妖的前面。
“这是怎么回事啊?”她疑问,全然不知身后的狐妖正咬牙切齿的瞪着她,赤瞳如火。
掌风强劲袭来,怀空顺势将她拉入怀中快速转移至另一处,安稳落地。靠在他结实的胸膛上倾听心跳的声音,她着实不愿撒手去。
狐妖随之赶来的时候看到两人紧密的贴在一起,扬声嗤笑道:“你这俊和尚还挺会怜香惜玉,不过你可睁大眼睛瞧清楚她有多丑,若是饥渴难耐,我倒是不介意以身相陪。”
将阿漾拉到一旁,他才做声:“虽说众生平等,万物有相,但贫僧以为吸人精气以获美貌皮相的妖狐是世间最丑。”
狐妖最恨人家说她丑,冷哼道:“口是心非的和尚,那这只狐狸你怎么解释?”
“助妖行凶,一视同仁。”
阿漾听后一脸委屈,刚想解释就被狐妖打断。因为看不透他的道行不敢妄动,狐妖便说:“好个狠心的和尚,今日我乏了,他日再会。”说话间飘然离去。
他欲追,却被阿漾拉住袖子,他回头,“你阻止不了贫僧的。”
“不是,我不是……”她心急着不知该怎么说,一下子憋红了脸。
“不是什么?狐妖在酒馆内预备行凶时你无动于衷,现在又来阻止我,还敢说不是吗?”
经他这么一说阿漾更是无从下口,只是一个劲的说着“真不是。”
言语苍白,没什么说服力,他见狐妖早已消失卒迹,便原路返回客栈。阿漾还在喋喋不休地解释,鬼使神差下他捂住她的嘴巴,一路把她拖了回去。
【肆】至尊魅香,春宵罗帐。
接连几天怀空四处宣扬佛理的同时也在搜寻着狐妖的下落,除此之外他还自发地去找阿漾为她诵读佛经,想着她本性不坏,稍加点化即可。
殊不知只要触及他那如林间淙淙清泉般的眸光,她便可洗心宁神。
组织了几天的语言,阿漾终于想好要怎么去解释。
入了夜,酒家便离开了酒馆,她趁机溜去了对面,按事先规划的路线推开他房间的后窗,魅香扑面而来,她探头,看见怀空光着上身在床上打坐,烛光相映,麦色的臂膀上漾起光亮。
这时,一只柔荑顺着那点光往下摸去,狐妖尖尖的下巴抵在他的肩上。阿漾怒目而视,两腿在窗台上猛地一蹬,身子朝着床上飞去,怀空被扑倒,却一动不动。她惊呼:“你对他做了什么?”
被搅了好事的狐妖面有不爽,但谈及此事她转而掩唇轻笑道:“狐王殿至尊的魅香,万夫难挡。”
“浪荡灵狐,真是给我们狐族丢脸。”阿漾鄙夷。
狐妖轻哼,“又丑又臭不说,连条尾巴都没有,你算个什么狐狸?”
戳到她的痛处,她哑然,望了一眼床榻上的怀空,想起他前天对她说过的一句话,世间美丑不以貌论,而是以心论。心若怀莲,貌可生华。
她坦然一笑,挺直因为自卑而经常弯下的双肩,宛若新生。果断从袖中掏出一个银色的令牌举到狐妖的眼前,无视她一脸惊诧,说道:“我不想再看见你。”
见令牌如见国主,狐妖纵使不情愿也不得不下跪行礼,而后听令离开。
狐王殿的至尊魅香须床笫之欢可解,阿漾站在床边搓着衣带脚步踌躇,时间久了,魅香越发浓烈,只觉眼前恍惚,一个身心不稳便向他身上倒去。魅香在他体内涌动,他翻身压向怀中的女子。
纱罗幔帐,旖旎春色。
怀空醒来的时候枕边无人,空气里滞留着那股独一无二的味道,它只属于阿漾。
这一次,他虽然愧疚,却没有默念阿弥陀佛,他知道,这不是说句话就能解决的。
此刻他只是在想,她现在在做什么呢?
【伍】情许两处,一世牵心。
西子湾的岸边有许多垂钓者,阿漾站在桥头漫看一汪碧水,从清晨到日暮。数不清有多少次看见鱼儿跳出水面时激起的涟漪,一如她心中的万千波澜。
绯云漫天,人们结束了一天的劳作从桥上走过,阿漾仍不打算离开。这时,水面激起了巨大的水花。
“有人落水了。”岸边那人大喊,她不假思索的从桥上跃下,快速游到老伯身边将他往岸上拖,有人向她伸出手,她抬头正要道谢,却发现是狐妖,冲她笑得风生水起。
浓烈的狐臭味从身上散发而出,她大叫糟糕,遮臭的凝香丸遇水失效。
“你这个臭气熏天的无尾狐狸怎么会是九尾狐呢?我真是傻,昨夜竟被你给唬住,今日我定让你尝尽羞辱。”狐妖说话间施法作风,臭味逐渐扩大范围,来往的许多人都以袖掩鼻,面露厌恶的看着水中狼狈的她。
有人认出她是十里香酿酒的阿漾,一传十十传百,路人都围了过来,对她指指点点。她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只感觉到他们嫌恶的眼光透骨如钉,扎得她生疼。
怀空找到阿漾的时候,她无措的泡在水里,头埋得很低。他急忙跳下水抱起瑟瑟发抖的她上了岸,她乖乖的缩在他的怀里,一言不发。
走到十里香的门前,酒家走了出来,对着他们一阵破口大骂,说阿漾这个臭丫头坏了他酒馆的名声,从今以后不准她踏进这里半步。
低头看她,她垂眸不言,眼眶中却盛满了打转的泪花,倔强着不肯落下。
真是个倔强的姑娘!他感叹着走向客栈,亦遭到了店家的嫌弃,推搡着不让他们进去,围观的人越聚越多,怀空又坚持不肯离去,店家只好作罢。
回到房间,他准备了一桶热水,褪下她尽湿的衣衫后抱她坐进了浴桶,她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一般一动不动,他无奈,心被揪得生疼。这一刻,他知道自己沦陷了。
这应是师父所说的情,一世牵心。
于是他离开客栈去找那只害人匪浅的狐妖,天应正道,正欲害人的狐妖被他抓了个正着,他费了些功夫才将她收进金钵。回到客栈时已是翌日清晨,木桶中的水已经冰凉,不见她的身影。
他推窗以望,十里香的生意冷淡了不少,小二站在门前不停地招揽着客人,屋内有些空荡,没有熟悉的背影。不过,或许她在那里。
阿漾瘫坐在大大小小的酒坛中间,大口大口的喝着酒,因为喝的猛便呛了一下,低下头直咳嗽,眼泪飞溅。
怀空轻拍她的后背,感觉到她的双肩僵了一下,待她舒服些时,他夺过她手中的酒坛仰头往嘴里灌,她愣住,看着他喝红了脸又不由得笑出声来,他以笑回应。
耳根一热,她问:“你这和尚怎么能喝酒呢?”
“出家人最忌酒色,如今我为了红尘中的情爱却都破了。”说这话时他对视着她,将自己的情意全部交付。
不知道相望了多久,她思绪翻涌,终是用行动表达,偎在他的怀里倾吐着自己的心思。这时怀空才知道,她只有呆在这里的时候才会卸下狼狈,丢掉自卑,虽然不是只完整的狐狸,但起码像个正常人。
他将环抱她的双手收得更紧,在她耳边讲自己过去的事,走过的路,看过的风景,诵读的佛经。
【陆】心向彼岸,无畏羁绊。
处在阴暗的酒窖中也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阿漾只知道他们聊了许久,久到自己沉沉睡去。再醒来的时候,她在床榻上躺着,周围没有他的身影。疑惑出门,只见客栈里的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她问店家:“怀空师父出门了吗?”
他嗤鼻道:“今早国主派人把他抓了去,只怕这会儿已经见了阎王。”她惊愕片刻才反应过来,火速朝王宫的方向跑去。
阿漾赶到的时候国主已经下令行刑,她大声喝止,视若不见国主一脸的惊愕,跪问道:“不知怀空所犯何罪要受如此重的刑罚?”
“他私收灵狐,无视青丘法令,而且听说他酒色尽破,枉为和尚,受刑他当之无愧。”
“他做得一切皆是为了救我,还请国主轻罚。”
他沉思片刻道:“那好,降为一百藤仗,不过要留你受罚。”
“好。”她爽快答应。
此时,他扬声:“贫僧自己受过便是。”眸光清冽无畏。
她欲驳声,却被他瞪了一眼,只好眼巴巴的求助高座上的国主。
国主会意,扶额以示身体欠佳,一旁的人都上前关心,一时间无人顾及他们,她拉起他的手向外奔去,直至无人的地方才停下,他在一旁静伫,看她笑弯了腰。
“你对王宫的路很熟悉,国主对你也很不一样,还有这枚九尾狐族长才有令牌。”他举至她眼前,问:“你究竟是谁?”
瞄了一眼他略显严肃的面容,她答:“我没有想要骗你,只是这是秘密,父王说不能告诉别人。”她拉住他的手撒娇似的摇晃着。
“父王?”他挑眉。
发现说漏嘴的她讪讪一笑,只好全盘托出:“其实国主是我父王,因为我没有尾巴还一身奇臭,为了顾及九尾狐一族的颜面,父王一直把我藏在别苑里,用尽了各种方法都治不好我的病,后来我发现酒香浓烈可以掩盖我身上多许的臭味,我便离了别苑去十里香学酿酒,直到遇见了你,我深知,目光慈悲的你便是我此生寻觅的彼岸。”
简单的言语难以形容他内心的澎湃,他伸手把她揽在怀里,一个怀抱承诺此生定要护她周全。
【柒】风华重生,岁月苍老。
他们携手回到客栈的时候,一行侍卫列队整齐的站在那里,许多百姓守在两侧。
看到他们过来,一个似是头领的人摊开手中的圣旨开始宣读,忽略邹词绕句,阿漾只听到“怀空除妖有德,品行端正,特招为驸马。”异常感激父王的同时,她眼含期待的瞅着他,只听他道:“怀空领命。”语罢他上前接过旨令,眼眸含笑。
阿漾亦笑得满脸娇羞,一旁的百姓就不解了,国主下令招和尚为驸马已经够让人诧异,而阿漾和怀空二人明明相爱,怎么他应了旨她竟如此开心,莫非是疯掉了?
不管他人的指点和议论,此事两人心知肚明就好,有情人终成眷属,如此真妙。
婚礼不日举行,阿漾穿上火红的嫁衣端坐在寝宫中,因为紧张不停地吃着凝香丸,脑海中不停地幻想着那个可以给她幸福的人掀起她的盖头,对她一本正经的说着情话。
可是,烛光明灭,日月轮转,等了几日他都没有来。好多人来劝她都无果,她一动不动,直到灼泪流干,整个世界浸于黑暗。
她甚至不曾察觉自己身上的臭味荡然无存的同时黝黑平凡的面容蜕变成了天人之姿。
在那之后,怀空的消失成了谜,那个浑身臭味的阿漾也不见踪影,昔日的酒馆变成了赌场,在青城的十里外便再也闻不到酒香。
透过七魄珠看着这些过往,阿漾是怅然的,这些记忆陌生又熟悉,被父王封印了这么多年,如今一股脑的全都跑出来,她不禁潸然。
释凡走过来递上手绢,她伸手接过,道了声谢。
他是国主的宠臣,亦是她唯一的朋友,这些年她不知喜乐的活着,释凡心疼她,便自己做主将封印打开,纵使会难过,也好过她没有情绪的度过一季又一季的轮回。
“或许你该去找国主聊聊,到时谜底自会解开。”她闻声侧目, 释凡冲之温情一笑,苦涩过半。
眼下的青丘国风调雨顺,各族和谐,省去了不少优思,国主站在青丘的最顶端俯瞰境内,百姓和乐,衣食不愁,这时他确信自己当年所做的决定是正确的,虽然他并不是一个好父亲。
远远看见父王负手而立,阿漾踱步上前,直接表明前来的目的:“我大婚前你找过怀空是吗?”
他转身,“你到底还是记起来了。”他声音有颤,眼中流淌着光。
阿漾突然发现他衰老了许多,岁月总在不经意间溜走,只怪她之前没有好好的孝敬他,心中生愧,她轻声唤:“父王。”
他拉起她的手,“孩子,你受苦了,父王知道这一天终会来,既然你问了,父王也就不再瞒你,你知道后要怎么做都好,只愿你重获喜乐。”
此刻,他不是一国之主,只是一位父亲而已。
【捌】长长来路,命有玄机。
阿漾大婚的前夕,整个青丘都沉浸在喜庆之中,可是在国主的御书房中,怀空和他都是一脸的悲苦。国主的话萦绕在耳,催促着他做取舍。其实也没什么舍不得的,只是他放不下阿漾,她从来都是个可怜的孩子。
她的父王接管国主之位时,巫戚掌权,国主费了不少心思才除掉他,可是巫戚死的时候诅咒也降临到了她的身上。
因为异于别的九尾狐,她从记事起便陷入了深深的自卑,且父王为了九尾狐一族的颜面把她藏到高墙之中,以至于后来她跑到了坊间做一个酿酒的小厮,只求可以正常的活着。
国主说阿漾并不丑,相反生下来时眉眼精致,身带奇香,本应是一位健康无忧的公主,都是那该死的诅咒毁了她。
不过,诅咒有法可解,这需要她的至爱投身咒火,以血肉平息。
人有百年,九尾狐可长生,他注定不能陪她走到生命的尽头,但他能用余生换她千年风华。
所以,国主的请求他肯了。
只是国主没有想到的是咒火平息后,怀空化成了金光闪闪的舍利子。
他本是坠世的佛陀,来人间历劫,这是他的最后一世,却遇到了阿漾被情羁绊。投身咒火,佛根俱灭,只剩一颗舍利子许他存活一世,但要受尽人间疾苦,为病魔缠身,孤独终老。
而青丘之国,佛光普照,日益和乐。
阿漾的一颗心被父王的话语胡乱的拉扯,失魂落魄的走了回去。她目光无神,似是受了极大打击,释凡急忙搀扶着她坐下,只听她突然开口:“九尾狐要历仙劫,应当如何?”
“匍匐万里,求佛以渡。”
当天,阿漾消失在了青丘境内,释凡知道,她已踏上了不归路。
巍峨的青峰延宕亘古,她匍匐过很多地方的路,度过许多季有风的夏天,见过许多个灰袍僧者,有人似他的眉,他的眼,却都不是他的脸。
不知是第多少个六月流光的季节,漫天云卷云舒,随同悠荡的时光去向不知名的地方。一如现在的阿漾,转山转水转佛塔,磕长头抱尘埃,只为途中与他相见。
西域是她历劫的终点,雪域荒原,山路盘旋,让她生了一丝颓败感。但一想到他在受苦,她就不再止步。三拜九叩,一路朝佛,一身灰衣任凭风尘摧残,略黯淡的面色言尽了她一路而来的半生风雪。
山路上多见朝拜的人,可见到这样一位宛如天人的妙龄女子如此虔诚的跪拜,他们着实吃惊了一把。 从青丘到此地,她感受过太多惊诧不解的眼光,早已习惯。
就这样日夜不倦,不知过了多少天,她终于抵达了峰顶的佛宫,香雾缭绕,吹进眼睛里泪水悄然下落。她静伫着,迟迟不肯进殿。
住持注意到她,合掌问候,她颔首。看出她是历劫的九尾狐,便把她迎进了后院。只待过几日为她诵经撩雾,梵音以渡。
【玖】飞升成仙,佑他平安。
异域风情的古筑在枯色月光下漾着震撼光辉,令人心中空旷。
禅钟暮鼓,她踏着月色出户,径直向莲花池走去。香风暗送一池的褶皱,涟漪散尽依稀可见轻飘飘的木棉袈裟衬着那张熟悉的面容浮现在水面,比霜华更惨白。
她定住,目光如痴。
跨过万水千山的久别重逢足以让人泪眼朦胧,她就这样静静的闪着泪花,看着他禅坐在菩提树下。
不敢打扰,只因害怕这是惊鸿一梦,梦醒了,人就散了。
“施主潸然,可有伤心事?”熟悉的声音传来,那么真实,她方信这不是梦。
“怀空。”她轻声,如同来自远方的呼唤。
“怀空为何意?听起来倒像个僧者的名字。”他起身,眼中似隔一层薄纱,在他的眼中她看不到自己。原来,他看不见,而且,忘了过去。
可是,他怎么知道她潸然?她走到他面前,面露不解。似乎看穿了她的疑惑,他言:“贫僧自幼失明,凡事仅凭心看。”
她苦笑,自己把他害得这样惨,现在还在奢求什么,离得越近,伤得越深。于是,她连连后退,直至莲花池的边缘,如折翼之鸟,无助跌落。
没有意料之中喷溅的水花,她落入了他的怀抱,身子抖了抖,涌入鼻腔的都是刻骨铭心的窒息感。他不着痕迹地将她推开,沉声道:“施主若有什么不快,可说与贫僧,或许会有所顿悟。”
能与他多呆些时辰,她再同意不过。于是,她给他讲述了阿漾和怀空的故事,然后问他:“九尾狐和僧者的相爱看似惊世骇俗,可事实上谁都不惊扰,你说佛祖不愿让他们在一起,会给他们安排一个怎样的结局?”
“感情之事,结局不和则散。”
“那你信命吗?”她问。
“佛曰: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若是施主在意的那个人正在经受世间疾苦,便让他受去,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说与她听的同时他也是在说给自己听,只是,她似乎并不同意。
“怪我愚钝,走了半生仍不能将佛法顿悟,以后的几天还望师父多加费心传授,以助我早日升仙。”语罢她便哀然离开了,他在原地怅立良久,直到郁结的浊血喷腔而出,才踉跄着离去。
阿漾躲在阴暗里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用力的捂着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他本能安于莲座,可现在却要在病中疾苦一世,她怎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如此?
等待黄道吉日的那几天,阿漾摇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他的指尖,冰凉入骨,让她时刻记得自己为何而来。
渡劫之日如期而至,包括他在内的僧者都来了,禅坐在大殿为她诵经渡魂直至次日。她听了一宿梵唱,不为参悟,只是用力的追寻着他残留在空气中的气息。
那一天,她闭目在经殿的香雾中,蓦然听见他颂经中的真言:“吾愿用余生换她忘却红尘安乐永生。”
原来,他都记得,只是不愿给她带来困扰。
那一瞬,阿漾哭了,笑了,在眼泪中飞升成仙,不为长生,只为佑他喜乐平安。
【後來】
后来,怀空把锦红袈裟弃在了菩提树下,带走了阿漾飞仙时留在凡尘的一袭灰衣,留下满池的莲花盛开在经年不变的尘沙中禅悟妙法。
后来的后来一切风化,随着净土空山的古刹云烟弥散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