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中只有你
(一)
“死者脸部有被打痕迹,而在右手手腕大动脉处有明显伤痕,是致命伤。” 法医Dr.Zhong一边仔细翻看着倒在浴室里已经没有生命的女孩儿,拔出握在左手上锋利且染满血的水果刀,一边对身旁笔挺警服的方头儿说着。
“预计死亡时间是昨晚十一点半到一点半。”法医的声音伴随着鉴证人员的专用相机咔嚓咔嚓响着。
除了案发现场的浴室,整个套间都看起来无比整洁和干净。换做平常,空气中也许还会飘着一股淡淡柑橘的气息。但是现在,只有浓重的血腥以及腐臭味。
“Zhong,你觉得这是自杀还是他杀?”方头儿静静地看着房内的一切问道。
“按常理来说,一般人都会右手拿刀割左手大动脉,不过当然不排除死者是左撇子的可能,具体结果要等我化验。Time have changed a lot. 回去用EPIT(the Export of Pupil Image Technology瞳孔映像导出技术)就可以看看死者死前瞳孔留下的最后映像了。”
“我的Miss Zhong可真是能干呢──”方头儿戏谑地看了Dr.Zhong一眼,便去查看正在做笔录的报案者的情况了。
“杨小姐每天早晨七点半都会准时在门口等我送牛奶。但今天早上上楼发现门是虚掩着的,我以为她应该快走出来了,便在门口一直等着。过了好久,还是不见她,就进去瞧了瞧…然后便发现…”送牛奶的青少年哽咽着把话说完。
“你觉得,杨琳平常是个怎样的人?她身边有什么人吗?”
“她很美,也是个很温柔的人,很有礼貌,每次接过牛奶都会很客气笑着说声谢谢。” 青少年的情绪稍稍得到了缓和,说话的口气中明显感觉到了赞美和遗憾。
说完以后顿了顿,低着头,想了一会儿,带着些许似有非有的羡慕继续说道:“我想杨小姐应该是有男朋友的,因为我送的是两瓶牛奶。而且双休日的时候,听到过房间里传来男的呼唤她的声音。”
“好的,谢谢你的合作,有任何问题,我们警方会随时联系你。”警察说完便向方头儿汇报。
方头儿拿着几位同事刚调查好的人事资料对别的警察说:“目击证人没说错,杨琳果然是有男朋友的,立即找到他在哪!”
(二)
林源睁开了双眼,看了看天花板,眼皮重的让他觉得这仿佛是件特别吃力的事情。等完全适应了刺眼的白炽灯光,他慢慢抬起胳膊,张开手掌,往眼前挥了挥,确保自己的视线逐渐清晰。诶,不对,为什么浑身上下都这么酸疼,昨晚并没有做什么耗费体力的事情。
突然想到了什么,林源脸瞬一红,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
“不知道昨晚没说一声一夜没回家,琳睡得好不好。”
顺手拿起枕头旁边的手机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嘟──嘟──”响了好几声,终于有人接起了。
是方头儿:“喂──”
“喂?你是谁?怎么会用我家的电话?”林源的大脑一下子被这声“喂”给弄清醒了,他设想了千万种理由:快递员恰巧顺手接起了电话还是邻居串门借东西?或者是物业管理有事上门,要么就是死推销的。莫非是那个送牛奶的?每天清晨趁着送牛奶和杨琳说说笑笑真当我瞎!
思绪在林源的脑内绕了千百转,却让他怎么也没想到在话筒的另一端传来的是方头儿冷硬的声音:
“你是林源,是吗?请你马上到公安局三楼刑侦大队来一趟,你的同居女友杨琳昨晚死于盛西花苑七幢三单元201。”
林源此刻内心宁愿手机那端的男人是杨琳偷情的男人。
冷汗涔涔地往外冒,连忙直起身子,环顾四周,是酒店的房间。昨晚谁帮我送来酒店的?好像是酒吧的代驾?
林源开始慢慢想起昨晚发生的事情。
(三)
“你再怎么不喜欢我妈,你也不能推她啊!现在倒好,一定要我跟你分手!难得之前消停了一阵子,现在倒好,说不分手就别去见她!”林源从医院回来,看到独自坐在沙发上的杨琳发火道。
女孩儿坐在沙发上一直掰玩着自己手指头,这是她紧张时固有的表现习惯,当听完抱怨后一时之间僵住了,双手紧握。
下午午觉睡饱后,起床给自己烧了一晚鸡蛋面。吃完下肚,洗碗的时候,门铃响了。湿漉漉的手擦擦围裙,走到门口,是林源的母亲。
林源的母亲一直不满意自己甚至可以说是讨厌,并且极力反对自己和林源在一起。
杨琳还是笑着把老太太迎进屋,泡了杯茶,继续洗锅子和碗。
不知道什么时候,老太太走到了厨房的水槽旁,开始念叨:
“不是说了让你赶紧离开我儿子吗?知道门当户对四个字怎么写吗?你再怎么努力我也不会同意的──”
越说越不客气,杨琳心中一顿烦恼,但只能应着,于是更加加快了手中的动作。在摆放碗筷的时候,由于老太太一直挡着柜子门没多想就推了她一下,只是希望她站开点。
没料到,厨房的地板还是湿的,林源的母亲没站稳,就躺在了地上。
这下可把杨琳吓慌了,她连忙掏出手机给林源打了电话。
林源接到电话的时候,时钟刚划过四点,来不及和老板打声招呼,拿起外套就急忙往家赶。当他把老太太送到医院安顿好后,再次回到家看到杨琳,抑制不住就想发火。
过了许久,杨琳把缠在一块的双手分开放在膝盖上,轻声地说出了五个字:“我们分手吧。”
这五个字好像是从遥远的一边传进了林源的耳房,显得格外不真实。
“你他妈有种就再说一遍?”林源是真的生气了,毕竟在一起这几年,尽管吵架,她也从没说过分手这样的字眼。
“我真的累了…我们…”杨琳话还没说完,嘴巴就被林源打了一巴掌,不对,准确的来说,应该是脸颊。
“不准说,我拒绝!”说完,林源一把拉起杨琳,就往浴室里拖。
林源每次生气,都会把杨琳关在浴室里。
锁好浴室的门,他一屁股又坐回到沙发上,点了一根烟,慢慢地等它燃尽。皮质沙发因为压力塌陷下去发出噗的声音,烟草和着外面那层白纸一点点燃烧发出呲的声音,和浴室里传来杨琳不断的叫喊声充斥着整个套房。
但是,仿佛,好像,林源一点都听不见。
这样子的状态持续了快三个小时,已经是夜里九点了,杨琳哭得再怎么声嘶力竭也累了,没有了声音,整个空间又陷入了一种莫名异样的静谧。
许是太闷了,林源拿起了车钥匙往门口走去。突然,不知为何,又鬼使神差般走回来给浴室的门解了锁。然后才径直出门。
以前,杨琳关在浴室一般都是一整晚。
开车行驶来到他好久没来的酒吧。在酒吧里,听着低迷的音乐,醺然地沉浸在烟草和洋酒的气息里,看到那些年轻女孩浓艳而妩媚的脸,林源突然很熟悉这样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需要这些简单的原始的快乐。
后来在警方的口供中,林源有说这样一句话:
“我要是一直把她锁着就好了。”
(四)
“进来。”有力的两声叩叩敲门声,方头儿对门外的人说道。是Dr.Zhong。
理了理衣裙坐在方头儿的对面的办公椅上,将手上的一份验尸报告递给了他:
“死者脸部很明显有手掌印,死前应该被人打过耳光,除了手腕的致命伤之外,其他地方都没有损伤。而且,我们还从死者的胃里检测到了丙咪嗪的残留成分。”说完,Dr.Zhong抬头看了方头儿一眼。
“丙咪嗪是什么?”方头儿一脸不明白地看着仿佛是在说哑谜的Dr.Zhong。
“抗抑郁症的药物,也就是说,杨琳有抑郁症。”Dr.Zhong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还发现,她手腕上除了明显往外翻开那道和水果刀吻合的致命伤外,还有密密麻麻别的细小刀口划痕,经鉴证人员比对发现与现场取得的刮胡子的刮刀一致。水果刀不像是会出现在浴室里的物品,所以死者在致命伤之前不久有可能已经有了一定倾向,但也只是推断。”
“这么说,自杀的可能性偏大?”方头儿用手摸了摸下巴思索道。
“不否认,具体还要等EPIT的结果,现在有了这个瞳孔映像导出技术,就方便很多了。”说完大致主要内容,Dr.Zhong便起身离开。
“等林源来局里,我做完笔录再来找你,EPIT结果出来了记得通知我,谢啦,Miss Zhong!”方头儿朝开门的Dr.Zhong开玩笑似的挑了个眉。
Dr.Zhong走后不久,林源就来到了刑侦大队。
在得知杨琳被尸检的那一刻无疑给了他重重的打击:“你们凭什么不过问家属意见就把人尸检!为什么她到最后都不能有个完整的身体!”林源激动地在审讯室质问着,双手止不住颤抖,想捏拳却发现怎么都使不上力。
“你算哪门子家属!我们调查过杨琳,她在孤儿院长大,收养她的家庭在她高中的时候出车祸死亡,她目前没有法律上承认的亲属,而你顶多只算一个同居男友。”方头儿捏住林源抖擞的双肩,用力将他按住,让其好好坐在位置上,继续说道:
“刚刚在给你做的活体取证中,你的手掌与杨琳脸上手掌的对比是吻合的,还有你身体多处呈现淤青,确定是最近几天才存在的。而且你是她目前唯一有关系的人,我们不得不怀疑你,现在跟我们说说具体情况。你最好老实交代。”
林源在那一瞬间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手不自觉得交叉放在双腿间,因为除了这般,他不知道该将手放在何处,或者是说,他不知道该将自己放置在何处。
“我们在一起三年了。”说完以后,他咽了咽口水,喉结艰难地在他脖子上来回滚动。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如此艰难。
“我们感情一直很好,虽然我脾气不是很好,但琳她总能迁就着我,包容着我,爱着我。三年的时间,不长也不短,可我觉得我们每天都有着新鲜感,不是那种过了今天害怕不会有明天的日子。”林源说的时候,仿佛陷入了回忆。现在,也只剩下回忆。说的时候,他不自觉得就拿起手揉揉眼窝。林源原本光彩的眼神现在只剩下伴着乌青色黑眼圈的深深眼窝。
“不好意思,打断你一下,我想了解一下,杨琳是不是左撇子。”方头儿突然想到了什么,开口问道。
“是啊,琳是左撇子。据说左撇子的人都是聪明人,在我看来,她是这么笨的女孩,还遇到了像我这样的男人,白白辜负了她。”说着说着,林源抱着头呜咽起来。
听完以后,方头儿不自觉挑了挑眉,看着眼前这个十分情绪化的男人,继续思索着。
“你继续说吧──”
(五)
那一年,杨琳高考失利,投了无数份简历,却都石沉大海般没有回复。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一两个月,有家公司终于向杨琳伸出了手。
面试的前一天晚上,杨琳睡得出奇的香,自从养父母车祸身亡以后,自己再也没有这样踏实地睡过一觉了。
“爸爸,妈妈,你们看,我也可以一个人努力地生活下去。”
或许是睡得真的太舒服了,第二天九点的面试,杨琳在八点四十五才辗转醒来。
顾不得其他,光速般地刷好牙洗好脸换好衣服准备好材料,一路让出租车司机像速度与激情里面一样地开着,几颗豆大的汗珠从启程到下车,一直晶莹地挂在师傅的额头上。
杨琳下车后狂奔到公司门口广场上开设的面试地点,就是在那,她遇到了后来生活在她世界中像是光芒一样的林源。
“小姐,请让一下好吗?”林源不明所以地看着眼前这个不施粉黛却依旧面容姣好的女孩儿,她一直往自己的眼睛里看着什么,有点像是在照镜子?
“sorry啦!我今天起晚了,赶着面试,镜子忘带了!难道你不知道人的瞳孔可以照得出另一个人的样子吗?”杨琳匆忙赶到后,急着想梳理一下自己,但她对这附近很是陌生,无奈也找不到洗手间,看到一直站在广场入口没有多余动作的林源,突然想到了办法。
“那所以我现在眼里都是你的样子了吗?”林源好笑地看着眼前依旧不停整理着自己的女孩儿,突然间想去摸摸她蓬松又柔软的头发。
“对呀,现在你的眼中只有我了。”说完以后才意识到的杨琳脸“噌──”得一红,就像最原始小学课本里的那些插画,几个元气小学生脸上褪不去的一坨坨高原红。
尴尬地对看了几秒钟,女孩儿想到了什么立马跑开去前面的露天面试厅了,林源看着远去的少女背影摇头失笑着,直到他等待的客户朋友拍了拍他的肩膀,才回过神来。
“怎么,看到天仙了?”朋友打趣道。
“一个挺有趣的姑娘而已,走吧,老板等你很久了。”
(六)
再次见到杨琳是在一个叫做地下金矿的酒吧,林源看着吧台前熟悉调着各种酒的她,有点陌生。不过才一面之缘的两个人,又会熟悉到哪里去?但此刻,林源有了想要去了解这个女孩儿的想法。
“先生,请问喝点什么?”灯光下衬托出女孩儿标致的容颜,虽然化妆使她看起来更加美丽了几分,但那天早上充满原生态气息又有点俏皮的样子才是让他久久无法忘怀的。
都说男人是视觉动物,林源当然也不例外。
“伏特加加点可乐,谢谢。”林源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对面的女孩儿。
“先生?你认识我吗?”酒吧里不乏对杨琳抱有不怀好意的男人,但是眼前这个男人的眼神却是纯粹地像是在探知什么。
“真的不记得我了吗?”说着,林源指了指自己的瞳孔处。
“瞳孔!镜子!是你啊!”杨琳停止了手中的摇酒器,另一只手不自觉地抓了抓头发。酒吧里闪烁着微弱的灯光,掩盖了女孩儿颧骨上慢慢浮起的两朵红云。
“记性真差,我可一直记着你呢。”说完,林源挑了挑眉,接过了杨琳手中调好的酒吮了一口,接着说道,“那天的面试还顺利吗?”
“正如你所见,要是顺利的话,我怎么还会在这儿呢──”
“不过这地方也挺好的。每个来这里的人,都有各自的目的,或失意寻求安慰,或空虚寻找放纵,或悲伤得到治愈。看着这些带着自己故事的人来了一回又一回,仿佛看着他们的人生走了一回又一回。我们每一个人都重复体验着这样的生活,相似却又不同,相近的喜怒哀乐,不一样的丰富多彩──”
“从我们瞳孔中看出去,才知道这世界是多么缤纷却又阑珊。”杨琳怅然地望着酒吧里的人们,断断续续地说着。
“我们眼中的世界像你说得那么大,但我还是遇到了你,不是吗?”林源说完,握着玻璃酒杯的右手突然却又自然地抚摸了一下杨琳的脸。酒杯中冰块的凉度长时间附着在手上,接触到女孩儿“热腾腾”的脸颊产生了微妙的化学反应。
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地发生着,他们相爱了。
(七)
“案发当天晚上十一点到凌晨一点,你在哪里?在干什么?”方头儿从不在场证据开始条理地询问着林源。
“我先去了酒吧,后来应该是被代驾送到了酒店,一直都在酒店里。”林源揉了揉太阳穴,努力回想着。
“那具体时间是几点呢?”方头儿一边把玩着手中握着的笔,食指和大拇指反复拔出笔套,再用大拇指一下又一下按压回笔身,发出清脆的声音,一边不紧不慢地问着。这是方头儿审问时每次胸有成竹的表现。
“我喝了很多酒,不记得了。”他怎么努力想也不可能记得具体的时间了。
“我记得!我们去了你说的酒店看了监控录像,发现你是十一点半才登记入住的酒店,杨琳的死亡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到凌晨一点,也就是说在此之后,你还是有充分的时间!而且我们去酒吧的吧台了解过,他们说并不知道你几点离开!”他突然有力地发声道,但又马上归复平静,询问起别的事情,一件一件快得让林源喘不过起来:“你刚说你离家以前,你们大吵了一架,是吗?”
“是的,我还冲动地打了她一巴掌。”慢慢地,林源习惯了这样近乎逼问的状态,并努力让自己保持着冷静,但不停的小动作暴露了他的紧张和局促。比如现在,他每说完一句话就会挠两下鬓角上方的头发。
“你说你一生气就会把杨琳锁在浴室里,但是案发现场,浴室门是开着的!所以你出门以后,真的没有再回家吗?” 方头儿仿佛会在林源身上盯出一个窟窿来看着他。
“没有,我从酒吧出来以后在大街上走了一会儿才去的酒店。”林源录笔录的整个过程中,眼睛只呆呆望着桌子,低着头让人看不出表情,当然,除了激动异常或是十分低落的时候,就像此刻:
“我出门前打开了浴室门。我以为她…我以为她会像往常一样…谁知道…”林源急切地看着方头儿,希望他能理解自己,理解自己的痛苦,万分的痛苦。
“你不觉得前后很矛盾吗?既然锁着她出门前何必又开门?你通常是一整夜都把杨琳关在浴室里,为什么这次不呢?而且你刚刚说找了代驾,现在又说在大街上走走,你当我们警方是干什么吃的?”方头儿毕竟是警察,有着职业中惯有的威严,逼问起来的架势让林源头低得更下去了。
“我开完门就出去了,真的没有再回家。以前我给她开完门也会出去,回来以后她就跟像是在浴室里洗了个澡一样安然无事。有时候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或者去房间睡觉,从浴室出来后的她会从背后轻轻抱住我,我以为…这次也是一样的。” 林源急切地说完后,自己都开始讶于杨琳对自己的依赖,他内心中清楚地认识到自己这样的行为对这个女孩儿造成的伤害有多么大。但是他理所当然地继续。
“你以为?哼!一切都是你以为罢了。”一声嗤笑在他说完后从方头儿鼻腔处传来,“那么我接着问你,你知道杨琳有抑郁症吗?我们去医院查过她的病史,已经有一年了。”这毫无疑问对林源来说是最大的噩耗。
方头儿把他的表现尽收眼底,加重了语气问道:“如果杨琳是因为抑郁症选择自杀,那你知道在她死前你这样对她的行为已经算是间接导致他人死亡了吗?”
林源听完后不可置信地看着方头儿:“不可能,我天天和她呆在一块儿,怎么可能会看不出来,你一定是在我骗我!”因为激动地突然站立,小腿直接打到了椅角,整把椅子往后突然倒去,金属和地板摩擦产生的嘭嘭声在整个审讯室好似有回音般持续了一会儿。
依稀记得,杨琳有时候会吃几颗药,但她对自己说是维他命。林源那时还以为她在吃避孕药,因为不想让自己担心并且尽兴所以有所保留的对自己说是维他命。
事实却是如此让他感到从所未有的绝望,以及突然这么厌恶自己。
“叩叩”清脆的两声敲门声,Dr.Zhong推开了审讯室的门,打破了暂时的僵局。
“EPIT出来了。”说着,把手上这份报告递给了方头儿,“林先生,请你做好心理准备。”Dr.Zhong瞥了方头儿一眼后,看着林源说:
“根据现在的EPIT技术,可以从死者的瞳孔中提取死前的映像内容,案发现场为浴室,如果死者死于自杀,那EPIT显示的将会是浴室的一角。但是,报告里明确表示提取出来的映像只有林源先生你一个人,所以我们不得不怀疑你。”
在Dr.Zhong说完的那一刻,方头儿立马反应过来,站起身对林源不带有一丝情感地说道:“林源先生,现在怀疑你与杨琳小姐的谋杀案有关,你有权保持沉默,但是你所说的每句话将成为呈堂证供。”
接着便进来两个警务人员架着林源离开了审讯室,带去了拘留室。
林源不情愿地迈动着步子,头止不住回头,大声叫喊着:“不可能!这不可能!我真的没有再回去!真的没有!”
刑侦大队的办公人员仿佛看多了这样的场面,像是没有听到继续做着手头的事情。
(八)
在一块一个月后,林源就让杨琳辞去了地下金矿的工作,他受不了那些男人向杨琳投去贪婪又带有轻浮的目光。
之后,杨琳便过起了家庭主妇般的生活,不过也不能这样说,毕竟杨琳和林源并没有鲜红的结婚证。
再然后,他们就开始了争吵。
“今天怎么这么迟回来?”挂钟的时针已经指向了十一,杨琳在门口接过了林源的公文包和外套,抖一抖,放到了沙发上。
“和公司里的人出去吃了饭,接着玩了一会儿。”林源不耐烦地扯开了衬衫的第一颗纽扣,拉了拉衣领,便懒懒地半躺在沙发上。
“同事的话,为什么不把我带出去一块玩?”在一块近乎半年,林源好像一次都没有把她带出去见过朋友与同事。
“你太小了。”不假思索,林源就说出了这句话。
“什么意思?女朋友年龄太小会让你觉得自己不正经,在公司被人说闲话吗?”林源比杨琳大了七岁。
“是又怎么样,而且我们谈论的你也未必懂啊。”林源一边拿着遥控器,不停地摁着换台一边说。
“那你现在是在嫌弃我没有读过大学吗?配不上你吗?”杨琳正在叠着他外套的手在听到后僵住了,一把扔下衣服,走进了卧室──
起初,林源在小吵后都会道歉或是安慰,但到后来,渐渐地,开始厌烦,也不能说是厌烦,只是觉得杨琳的存在会困扰到他的思绪,会影响到他不能正常地判断和思考。于是,他就把她锁进浴室里。杨琳从一开始的惊恐变成慢慢习惯,也从反抗变成了服从。
只要,在他身边就好。除了他,杨琳的眼里看不见别人了。
但也是这样,女孩儿脸上不再有明媚的笑容。明明还未到二十的年华,却活出了三十岁的样子。林源也看得出有什么变了,像卡在喉咙里一样,咽不下去也说不上来,直到后来林源母亲的出现,才让两个人明白什么叫做彼此天生的选择。
那时候他们已经交往了快两年,老太太听说自己儿子和一个才二十出头文化水平不高也没工作的姑娘同居,从城市的另一端搭车赶来到公寓。
林源开门的时候也是楞住了:“妈,你怎么来了?”
杨琳从身后不明白地看着眼前这位白眼快要翻上天的老太太,连朋友同事都没让她接触过,更别提什么家人了。
“分手!你们必须分手!你们不分手我就不走了!”老太太在开门的刹那,就对林源开口吼道。
老太太老来得子,十分宝贝林源,见儿子都快三十岁的人了,跟一个没有学历没有工作的小姑娘同居,心急地直接赶了过来。
杨琳一下子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干什么,但是内心的良好教养告诉自己应该有礼貌地给老太太倒杯茶。
但无论杨琳多么有礼貌,在老太太看来就是一个勾引自己儿子的不学无术的小太妹。
两个女人就这样无言地僵持着,林源接过了杨琳手中端了很久盛满开水的杯子,知道为什么自古婆媳就矛盾不断的原因了。
没有女人愿意跟他人分享自己最爱的那个男人,尽管这两种爱不同。更糟糕的是,当其中那个大女人横竖看小女人不顺眼的时候,便是最头疼了。
过了很久,林源好声好气地把母亲劝了回去,开车送回了老家。老太太也答应不来干涉,但条件是:林源必须开始去认识自己介绍的女人,并且在一年内得有结果。
“所以,你是要去相亲吗?”杨琳知道后,淡淡地看着他。
“只是逢场作戏,你就好好呆在家里。”林源走过去,拥着她,轻轻亲吻了一下女孩儿的额头。
“好。”杨琳闭着眼靠在他的怀里,鼻尖都是他身上熟悉的味道。
之后的日子,林源在家吃饭的日子越来越少,他忙着在下班之际应付那些母亲给自己介绍的女人。第二天杨琳洗的衣服总有不同的香水味道。
就像是每天要完成的任务一样,直到他遇到了商怡。
商怡是和杨琳不同类型的女人。她知性,优雅,每件事都有独到的见解,在某些方面和林源有着相似之处,共同的话题也就多了些。
第一次和商怡吃完饭后,林源没有马上回去。在深夜的空荡荡的大街上走了一段,冷冷的夜风似乎让自己的心得到了稍许清醒。他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是一段完美平静的婚姻?还是这一场起伏激烈的感情。
他内心中清楚地知道,杨琳是没有未来的人,他也无法给她好的未来。
回到家后,杨琳没有问他去哪了,为什么这么迟才回来,只是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翻着杂志。杨琳是一个不看书不看杂志的人。
“你觉得跟我在一块这么久,幸福吗?”林源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握住了她正在翻杂志的手。
“幸福吧。”杨琳看着他,眨了眨眼,继续说道,“刚刚你妈妈又给我打了一个电话。”
杨琳话还没说完,林源像是已经知道内容一样忙说出口:“我并没有决定什么。”
“你不需要决定什么,你能决定什么?”杨琳瞥了他一眼,走开了。
商怡和林源的交往更密切了起来。有天,林源一天一夜没有回家,发短信给杨琳只有出差两个字。然而一直发展顺利的商怡和林源,在那天本应该出差的夜里,让林源觉得是那样失望和寂寞。
商怡是美丽的,也是温柔的。但是林源对她的呼吸,她的肌肤,她的神情全然陌生。黑暗中全是杨琳的样子,杨琳在客厅卧室厨房浴室穿梭地乱走着,长发散乱地飞扬。世间有许多比她更聪明美丽的女孩,但没有一个人能像她那样迎合他的需要,激发他的尽情。而于商怡来说,他们亲吻,拥抱,以为把自己镶嵌到对方身体里面,就可以抵抗孤独。诚然不是。
也是如此,林源终于明白,他逃脱不了杨琳的控制。他的身体是她手心中的一根线条,她可以把他掌握。而他也需要着她。
一夜情之后,林源绝然地和商怡分手。这样的婚姻会是可怕的,他的身体停留不下来,灵魂更加会无所依傍。
回到家后,杨琳还在床上睡觉,林源躺上去,从背后轻轻抱住她,说:“我回来了。”
杨琳过了好久,用手掌覆盖上林源抱着她的手背,又沉寂了一会儿,像是熟睡。
之后的日子里,他们的生活依旧充斥着吵架,生气的时候林源还是会把她关进浴室。而杨琳,也是一天一天在这样的日子里,慢慢患上了抑郁症,却装作一切如常的样子,为的只是不想失去林源。
(九)
“所以这个案子没有什么别的异议了吧,毕竟EPIT不会骗人。依靠这项技术,国内许多重大案件都有了突破性的进展。”方头儿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和对面的Dr.Zhong分析着。
“鉴证科那边也没有别的发现,想来不会出现第三个人。”Dr.Zhong抿了一口茶继续说道,“其实林源看起来挺深情的,我想不通为什么要去杀了这个女孩儿──”
“不知道为什么你们男人内心中总是希望有个人能为自己洗衣做饭做自己背后的女人,但另一方面却又把她们藏着掖着,一生气就动辄打骂。可如果身边的女人外出工作,有时候加班比自己都还要晚归,这样却又不那么讨自己喜欢了,你们男人有时候真难懂。所以,现在才要提倡feminist(女权主义)。”
“诶,你可别这样看着我,我可不是那样的男人,而且多数深情含有虚假的成分,更何况扯上了命案呢,在这里,我可看多了这些所谓的感情。”方头儿也拿起桌上的杯子,吹了吹,喝了一大口,再吐出些许茶叶。
其实不难懂,在林源身边的时候,杨琳是没有任何谋生能力的女孩儿,靠着他给她的食物和住所而生存着。正因为这个原因,他无所顾忌地伤害她。在争执的时候,指责她,把她关起来。
林源没有想过她是个孤独无靠的女孩儿,跟了他三年,只是因为爱他。
“嘟──”Dr.Zhong上衣口袋的手机响起了铃声。
“hello──”她一只手仍捧着杯子,一只手伸进口袋,滑动,接听。
“Dr.Zhong,请问你在哪儿,回来一下办公室,EPIT出了一点问题。”听着电话也不忘抿一口茶的Dr.Zhong突然一顿,但仍保持着下嘴唇贴着杯沿的样子。
接听完电话后,她放下茶杯起身对方头儿说道:“我同事跟我说EPIT出了一点问题,让我回去看看。”
“需要我帮忙吗?”
“你只需要再泡一杯好茶待会儿等我过来。”Dr.Zhong意味深长地看了方头儿一眼离开了办公室。
(十)
杨琳坐在浴室溅满水的地板上,任由水一点一点浸湿她的衣服。女孩儿从一开始对浴室的恐慌已经慢慢习惯,但也在不知不觉这样的生活中患上抑郁症。抑郁症来袭的时候,杨琳总会出现幻觉,从屁股和腿处开始蔓延到心里的凉意也无法让女孩儿保持清醒。
林源温柔地给自己用毛巾擦着湿答答的头发,一下又一下,揉揉头顶,搓搓发梢,看自己的眼神仿佛快要溢出水来。杨琳用手捧起了他的脸,抚摸着,他的额头,他的眼睛,他的鼻尖,他的嘴唇,他的下巴。
林源的下巴又长出了新的胡渣,刺刺的感觉。杨琳撑起身子伸手去洗手台那边的柜子够刮刀想刮他的胡子。刀片很锋利,杨琳一划就有几颗小血珠往外奔,滚落到地板上,与上面的水珠相互融合,稀释,变成一滩滩浅红色的血水。
正在杨琳慌张林源被自己刮破了下巴,不知道该怎么办之际,浴室外面传来了林源的声音:关电视机,起身,披外套,拿包。她像往常一样等待着他开门出去,但是没有。突然,浴室的门发出了“咔嚓”的声音。门开了。杨琳拿着刮刀的手垂下来,呆呆的站着。原来刚刚出现的都是幻觉,是自己的手腕上多了几道血口子而不是林源的下巴。一瞬间清醒地反应后,女孩儿又回到了混沌的状态。这一个晚上过得可真快,再过一会儿,林源就又会回来了吧,她还要继续给他刮胡子呢,像刚才一样。
喉咙里散发着口渴的感觉,女孩儿有点想吃甜甜的水果。踱步来到厨房,洗手台旁边正好放着一盆草莓,杨琳端起它,再拿起手中不知何时变大的刮刀放进盆里,又走到客厅,看到小茶几上放着林源照片的相框,拿起来仔细的看着,好像林源又出现在她旁边一样。
套房空间很小,杨琳不断地乱走着。她走到门口给快回家的林源留好了门,又走回浴室。女孩儿一颗一颗清洗着草莓,右手腕上细小血口子一道一道地加深着。不知是否触碰到了浴室开关,杨琳像往常停电一样从柜子里面拿出了蜡烛和打火机。“呲”火焰燃烧的那一刻,杨琳像卖火柴的小女孩看到慈祥的奶奶一样看到了喂自己吃甜甜的草莓的林源。突然她看到身旁有一颗巨大的草莓,于是拿起旁边干净又巨大的刮刀,把它分开两半,林源一半,自己一半。
女孩儿看到林源就着自己的手吞下了另一半的草莓,她的眼里弥漫着这一切,开心地笑了起来,忘却了刚才一瞬间胸腔中突然传来的磨砂般一样的痛楚。蜡烛这时忽然熄灭,残渣掉落在地上被血水覆盖。
女孩儿丧失了知觉,但甜甜的味道仿佛一直在她的心里响彻回荡着。
此时的林源全然不知家中发生的一切,朗姆酒的后劲让他在离开酒吧,走到门口的楼梯时,重重得摔了一跤。林源在门口保安的搀扶下挣扎着起身后一把推开了他们,继续在街上走着。
心中久久散不去的烦闷让他不想回家。其实,他是在逃避。自己的母亲在去医院的路上喋喋不休地对自己说杨琳是扫把星等难听的话语。一方面,他没法失去杨琳,另一方面,家长不断给自己带来的压力和困扰让他喘不过气。自从商怡以后,林源就再也没去接触别的女人了。因为,不是她。
可是,今晚,林源无法回家去面对自己的女孩儿。
仅存的意志驱使着他翻出代驾的通讯录,一路把自己送到了酒店。
(十一)
“叩叩──”两声清脆的敲门声在方头儿办公室门口响起。
“茶叶刚翻了个褶,你就来了,说吧,怎么了。”Dr.Zhong拿着报告书走了进来,坐在沙发上,把报告书翻开放到了方头儿的面前,然后拿起了刚泡好的茶,抿了两口,开口说道:
“放人吧。”简短的三个字,让方头儿一下子蹙起了眉毛。Dr.Zhong看着他的模样,略有惆怅地叹了口气,和茶杯上冒出的热气浑为一体。
“是自杀。是我们粗心没看清EPIT的具体内容,抱歉。”
“所以具体内容到底是什么?”方头儿有点不可置信。
“一张有着林源人像的照片,我同事放大后发现边缘有明显棱角,这与鉴证科在现场取得的照片燃烧残渣棱角进行对比后显示MATCH。是我们疏忽了,抱歉。”Dr.Zhong一手捧着茶杯,一手翻了几页茶几上的报告书,继续说道:
“现场除了浴室其他摆放物品外,鉴证科同事在地上一共取得了一张照片残渣,一把打火机,一把水果刀和一把类似刮胡须的刮刀。我们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水果刀上,并在刀柄上面明确检测出了林源的指纹。除了刮刀和杨琳右手腕上细小伤口吻合外,是我们疏忽认为其他几样与案情无关,也没有往别的方面思考。再者,EPIT的技术一直是破案关键的保证。所以,若我们还没有回过头仔细检查映像内容,就要冤枉一个好人了。虽然林源称不上是一个好男人。”
“照片?你的意思是杨琳死前瞳孔看到的是照片里林源的样子?”方头儿觉得这才不合乎常理,有谁在自杀前还要再看一眼照片的?
“据我们推测,杨琳应该是抑郁症病发产生了幻觉,从而自杀。而她在死前都想着见到林源的样子,不难想象,这是多么丰盛的爱啊──”
“我觉得有必要报告一下EPIT的决断性缺陷。虽然如今科技进步飞快,但在感情面前,也只是一台高冷的仪器罢了。林源虽然是诱使杨琳病发的主要因素,但还不足以构成间接导致死亡。我想,杨琳也不想看到深爱的男人因为自己的死亡而被禁锢。而且一天一夜的拘留应该已经给林源留下了教训,死去的杨琳更能深刻影响着他接下去的生活。”Dr.Zhong说完继续喝着茶,无视身旁像是缺根筋的方头儿。
方头儿听完后回过头去翻看笔录,发现因为EPIT的报告打断了只录了大半的笔录还有一些别的证据和线索,而直接给林源像是宣判了死刑。
“走吧,一起去放人。”想通后,方头儿不情愿地直起身子,和Dr.Zhong一起走出了办公室。
(终)
解下手铐,看着两道明显发红不已的痕迹在自己本应该白皙的手腕上,林源不停地用手指腹慢慢揉着。
“疼吧?那你也应该知道杨琳每天得承受着多大的痛苦,才能让她自己往这里下手!而你现在只需要喷点药,手腕就会愈合了。可是她呢?一个年轻女孩儿再也无法有能力愈合。”
知道了一切以后的林源,脸上不再有多余的表情。
杨琳今年才二十一岁。在任何人眼中,她都应该还是年轻的青春的女孩。应该还在上大学,会幻想着美好的爱情,过着满足的生活。可是只有他知道,这个女孩已经被他摧毁。
林源依然记得他们初见的那个清晨,女孩儿把自己的瞳孔当做镜子一样梳妆,只是因为自己漫无动作的等待。他看着她毫不施粉黛的姣好样子,像是刚刚伸展出来的花蕾,清醇甜美。
三年,花蕾在自己一次次风吹雨打般的伤害中枯萎,凋谢。
杨琳毫无顾忌毫无保留毫不计较地付出爱着他,就像有些人注定只为一个人而生,这一生也只为一个人。从始至终,瞳孔中看到的就是林源一人,眼里也放不下他人。
但林源不是。或许吧,林源在用自己独特的方式爱着杨琳。一开始见面的怦然心动是爱,在酒吧再次遇见的欢喜是爱,不想让她上班的占有是爱,锁进浴室也是爱。但林源不知道,在爱人的时候,先学会收收自己的脾气。对于感情这杯热茶来说,如果不能给它持续兑热水,搁久了终究会变凉。
丰盛的爱和激烈的爱碰撞产生的火花太多,若承受不住,自然有一方需要来遮挡庇佑。
因为我的眼里只看到了你,所以,我想去迎接那束光芒。